林曉哲:清白
                來源:浙江文學院 | 時間:2018年09月18日

                  文/林曉哲

                  

                  在我們這群兄弟相繼結婚后,朱敦開始習慣駕著那臺尼康照相機,獨自行走在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這并不是說朱敦對攝影藝術有多么癡迷。事實上,自始至終,朱敦都沒有掌握多少攝影技術,諸如光圈、快門、曝光等等他都興趣索然。我們一直懷疑朱敦架上照相機只是遮蔽無聊的借口,對此朱敦的回答卻是語焉不詳。不過看起來,朱敦確實像個和藝術沾邊的男人。比如朱敦的卷發,朱敦每日一刮的絡腮胡,朱敦瘦長的身材,以及朱敦那雙永遠睡眼惺忪的眼睛。朱敦極經典的形象就是微仰著頭走路,慵懶的眼神斜視地面,好像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屑。遺憾的是,這個不屑于世的單身漢和我們一樣,生活在這座小城的機關大院里。

                  機關大院由錯落的瓦房構成,柏樹和樟樹郁郁蔥蔥,墻面呈淺黃色,涂料脫落的青磚間隙夾雜著青苔。這樣的景象和小城林立的高樓多少有些出入。朱敦的辦公室在大院最深處居中的那幢二樓。這個位置基本可以表明朱敦所在單位在大院中的地位。朱敦的辦公室一共有三張桌子。朱敦的座位在進門靠右,他的對面是科長程曉風,剛進來的大學生周全則背對門坐著。朱敦每天在辦公室的生活單調而乏味,早晨進來的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腦,接著泡一杯茶,佇立窗前稍許,然后從相機袋里掏出尼康照相機,隨時把玩又隨時擱到桌子底層的抽屜。朱敦很少主動對周全拉話。他對周全的良好印象,定格在這個年輕人每天都會自覺打開水。而在先前,朱敦還為這個事情與程曉風開過冷戰。周全倒是經常主動找朱敦拉話,他會向朱敦遞上一根煙,詢問一些情況,隔日有頻率地對朱敦的攝影產生興趣,進而拘束地發幾句贊美之詞。贊美總是很讓人消受,盡管朱敦追求的效果和優美等詞匯并不搭界。一天早上,周全又向朱敦遞上一根煙,他以小心翼翼的口吻問道:

                  “聽說程科長要調到市里去了?”

                  “不是說臨時抽調嗎?”

                  “他們都在傳程科長要調到市里去了!

                  朱敦“哦”了一聲。朱敦把玩著手中的照相機,掃了一眼對面空空如也的桌子。周全接著壓低聲音說道:

                  “我聽說他們都開始活動了!

                  朱敦清楚周全口中的他們是誰。朱敦繼續把玩著手中的照相機,淡淡地笑了一下。朱敦這個置身事外的笑容讓周全有些疑惑,可是他不知道應該再提示點什么。

                  最近一段時間,朱敦時常在落班之后走到順豐食街,占據二樓某個靠窗的包間位置,抓拍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那個包間里,朱敦架上三腳架,換上長焦鏡頭,時而神情嚴肅,時而會聲而笑,儼然一副專業攝影師的派頭。食街老板作為眾多兄弟的一員,對因此造成的損失也只能忍氣吞聲!爸於,即使按照每個包間五百計算,你都不知道讓我陪多少錢了!彼f!拔視貓竽愕,”朱敦說,“如果有下輩子!敝於剡@種厚顏無恥的行徑倒真適合抓拍——不是沒有人注意到潛伏在窗口的那根長長的圓筒。當然,我們對朱敦還是頗有感激之情。如果不是朱敦樂于共享,我們也不會觀賞到那么多女人深深淺淺的乳溝。

                  女人的乳溝只是朱敦興趣的調劑品。就像我們在工作之余上網聊天,查找幾張色情圖片,或者在和老婆做愛之后躲到廁所里抽根煙?雌饋頉]有必要卻很重要。按照朱敦的說法,他的那些寫實主義的照片遲早會大放異彩!叭绻邢螺呑!蔽覀兘又诳嗾f。但是朱敦對我們的挖苦似乎不太在意。朱敦仍然我行我素。即使我們占據那個包間縱情喝酒,朱敦的注意力也會長時間落在照相機上。應該和周全的提示有關,在那個傍晚,朱敦的目光時常游離在對面緊挨著的幾家煙酒店間。朱敦那種翹首顧盼的樣子是不自覺的,無意識的。朱敦回過頭,對我們說道:

                  “程曉風那小子要調到市里去了!

                  一副太監相的程曉風要調到市里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不過我們還是為朱敦提前到來的出頭之日感到振奮。我們立即督促朱敦放下手中的照相機。朱敦現在即不應該陪我們喝酒,也不應該對著鏡頭發呆。朱敦應該做的事情,是抓緊時間“活動”!但是朱敦卻滿不在乎地轉過身,接著他把頭縮到照相機上,對準那個長長的圓筒,好像我們的忠告只是一堆空氣而已。

                  夏柳進入朱敦的圓筒是在另一個傍晚。夏柳在那個傍晚出現在順豐食街對面的煙酒店,就一直沒有離開過那根長長的圓筒。夏柳在圓筒里左右觀察了一下,接著她走進了一家煙酒店。夏柳利索地買了十條中華,一對茅臺。夏柳在走出煙酒店的時候,向前張望了一下。就在那個瞬間,朱敦的目光、圓筒的指向、夏柳的目光重疊成一道直線。朱敦不禁打了個寒戰,幸好他仍然把頭縮在照相機上。夏柳似乎有所警覺。夏柳的目光在避開長焦鏡頭后又迅速回瞥了一下,她手上的兩條袋子也緊跟著朝背后擺了一擺。接著夏柳才若無其事地鉆入一輛路邊的小車。

                  朱敦繼續縮在照相機上,目送小車離去。出乎朱敦預料,在諸多同事中,居然是夏柳第一個闖入自己的鏡頭。與許多機關婦女不同,夏柳的身上有一種安靜的氣質。夏柳不善于經營客面,在酒桌上也默默無聞,她更多的時候屬于母親的身份——遲到是為了送孩子上學,早退是為了接孩子回家。夏柳手中煙酒的分量足以構成送禮的嫌疑,難道夏柳也瞄上了程曉風的位置?朱敦覺得有些可笑。朱敦放下抓拍的心思,開始一味地想象夏柳手中那兩袋煙酒的下家。接著,在朱敦腦海中掀開的屏幕,就被林漸青主任圓弧形的笑臉占住了。

                  在夏柳是否會去林漸青家的選擇中,朱敦和自己打了個賭。朱敦對此顯得興致盎然,盡管他并不清楚自己的賭注是什么。于是朱敦收拾好行囊,告別食街老板,驅車向林漸青居住的麗都小區駛去。天色一片灰白,街市的燈光還沒有登場。據說春夏之交的白天是最長的。即使夏柳的目標是林漸青,現在顯然也為時尚早。朱敦的小車在駛入麗都小區后慢了下來,接著?吭诹譂u青所在的小高層下。朱敦坐在車里。朱敦感到自己汗腺分泌和心臟跳動的頻率都有些失常,究竟是激動還是緊張不得而知。于是朱敦把車駛了出來。接著朱敦的小車開始在小區里游蕩,好像一個迷路的孩子。

                  天色漸漸沉下去。朱敦走出小車,F在,朱敦需要穿過小區廣場才能看到小高層下的動靜。隨著一臺老式錄音機的旋律,在廣場上,一群女人在跳健身操,幾個孩子穿梭在她們中間嬉嬉鬧鬧。朱敦打開照相機,一邊抓拍眼前的場景,一邊漸漸靠近小高層。路邊的兩扇櫥窗幫助朱敦和小高層很好地隔離開來。朱敦既可以透過兩扇櫥窗觀察小高層,也可以把精力的假象投向女人和孩子。

                  路燈和門燈泛出的白暈,使朱敦鏡頭里的世界不至于太模糊。但是夏柳遲遲沒有出現。朱敦透過櫥窗舉目仰視,第九層東首的燈光始終亮著,這至少證明林漸青家里有人。林漸青或許就在家里。林漸青曾經多次說過自己的業余時間被讀書占有,最近他又對孟子推崇備至,并且打算出一本讀書筆記。天空已經進入完整的黑,廣場上的人逐漸減少,朱敦不禁有些失望。失望使朱敦放松了警惕。因此當夏柳出現在櫥窗外的路上時,朱敦不由得嚇了一跳。夏柳和朱敦的距離在最近的時刻不足二米。夏柳的腳步一如那雙買煙酒的手一樣利索。夏柳隔著櫥窗從朱敦身邊疾步而過。接著夏柳停在小高層下,按了按數字門鈴。朱敦看到夏柳手上閃動著兩條黑色的袋子。

                  朱敦迅速瞄準,對焦,連續按下快門,直至鏡頭里只剩下那一扇重新關閉的鐵門。

                  與往常一樣,朱敦來到辦公室,打開電腦,接著泡一杯茶,佇立在窗前。生活好像沒有任何變化。就像夏柳經過朱敦辦公室的門口,仍然會習慣性地朝朱敦綻放一個蜻蜓點水式的笑容,不管朱敦能不能看到。周全又固定頻率似的想看一下朱敦照相機中的照片。這回朱敦斷然拒絕,理由是昨天晚上他拍下了一些私密照片。周全對朱敦的私密照片卻更感興趣,因此他做出了一個爭奪的動作。這個動作讓朱敦顯出一絲慌亂。慶幸的是,周全的動作僅僅為了表達渴望。周全隨即就把手縮了回去。

                  周全說道:“你去做壞事了吧?”

                  朱敦說道:“是的,我去找小姐了!

                  朱敦看了看周全,把照相機塞到底層的抽屜里。朱敦直截了當的回答讓周全一時語塞。周全愣了一愣,對朱敦露出了一個干癟的笑容。

                  周全接著說道:“看來程科長是真要調走了!

                  朱敦只是顧自翻著桌上的一堆文件。于是周全又壓低聲音說道:“以后我可得叫你朱科長啦!”

                  朱敦看著慢慢湊近的周全,看著周全手中遞過來的煙。朱敦感到周全臉上的笑容是那么僵硬,那么不自然。朱敦想,周全一點都不了解自己,周全其實毫無必要像逢迎別人那樣逢迎自己。

                  將近落班的時候,朱敦在走廊上閑蕩了兩圈。夏柳已經提前離開。朱敦看到鄭旭華蜷曲在藤椅上打盹,王騰靠在窗戶上抽煙,黃曉鵬一眼不眨地盯著電腦發呆,胡建勇在埋頭寫材料。只有趙子才和朱敦打了個招呼。趙子才也蕩到走廊上,說道:

                  “照相家,改天給我拍個寫真吧?”

                  “那你得先去整容!敝於卣f道。接著朱敦和趙子才都笑了起來。

                  現在,朱敦又出現在順豐食街的包間里。外面的街市突然變得黯淡無光,朱敦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照相機中夏柳的背影上——夏柳扎著的一束頭發,夏柳穿著的白色連衣裙,以及夏柳連衣裙里微微隆起的臀。朱敦甚至感覺到夏柳的乳罩背帶也在屏幕上若隱若現。隨之而來的快感使朱敦的心臟撲騰了兩下。這一快感繼續延伸到朱敦接著做出的一個決定。朱敦立即收拾行囊,找上食街老板,強行對調了小車鑰匙。食街老板對朱敦的舉動茫然不得不解,他的眼睛只收獲了朱敦立即消失的背影。

                  朱敦再次來到麗都小區。這次朱敦顯得氣定神閑,他把小車停在兩扇櫥窗的背面,接著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在朱敦的腦海中,交替出現了趙子才、鄭旭華、王騰、黃曉鵬、胡建勇這些人。朱敦不再排除任何人,相反他更加期待老實巴交的胡建勇的出現!熬退闶菍ο牧难a償吧!敝於刈晕野参空f,隨即他又獨自偷笑起來。天色漸漸沉下去,櫥窗附近的小車越來越多,如同一個個保險套一樣使朱敦感到更加安全。朱敦打量著車窗外的場景,間或抬頭仰望第九層東首燈光的出沒。這個夜晚朱敦沒有收獲。朱敦對沒有收獲的夜晚也有心理準備。

                  在接下去的多個晚上,朱敦一直潛伏在櫥窗的背面。守株待兔的夜晚是漫長的。朱敦在小車里無所事事,但是他樂此不疲。朱敦為此還專門買了個MP3,從零開始培養聽歌的興趣。朱敦甚至學會了睜眼睡覺的辦法,就是眼睛半開半合地看著小高層下的門燈,身子松弛地平躺在車座上,大腦在各種各樣的想象中漸漸走向混沌。朱敦曾經反復想象過趙子才他們各種可能的出現方式。一旦門燈下影子晃動,朱敦就會立即提高警惕。經過多日的守候,在朱敦的照相機里,相繼出現了鄭旭華、王騰兩個人的背影。鄭旭華、王騰的出現和夏柳的區別不大,只是從袋子的形狀來看,他們送出的很可能是二十條香煙。朱敦對事情進展緩慢已有準備,但是事情進展會和蝸牛走路一樣緩慢,朱敦還是始料未及。不過,在這些天里,朱敦更大的發現卻是:林漸青業余讀書的時間并不多。林漸青時常喝得醉熏熏的,有時是司機送他回家,有時則是一些陌生的臉孔,包括幾個在會上照過面的局長。有一次,林漸青似乎忘了帶鑰匙,下車后在門鈴上按了好幾次,直按到第九層東首的燈光全部熄滅為止。林漸青只好煽了鐵門一掌,轉身朝朱敦的方向走來。朱敦猛地抽搐一下,本就平躺的身子又使勁向沙發擠壓。林漸青一步步朝朱敦走近。朱敦看見林漸青接著斜靠在櫥窗上,掏出一根煙,提著煙嘴在大拇指甲上敲來敲去。過了好一會兒,林漸青才扔掉煙,撥了個手機,離開了麗都小區。

                  朱敦鏡頭里的世界加速更新是在程曉風正式調出后。程曉風在臨別之前,請單位全體同事搓了一頓飯。場面十分壯觀,連不甚酒力的夏柳也破天荒地向每位同事敬酒。夏柳在第二天晚上再次出現在朱敦的鏡頭里,這次她隨身攜帶的,是一個細長的方形紙筒。不知出于何種原因,朱敦突然對偶遇夏柳產生了興趣。朱敦從小車里走出來,開始在小區附近踅來踅去。朱敦找到了夏柳停車的位置。夏柳的小車停在小區大門口,它的邊上是洗車房、早餐店、足浴城和桑拿浴場。朱敦選擇在離小車五米左右的足浴城站住。接著他掏出一根煙,點上。

                  夏柳走出小區的時間和朱敦的預算相差不遠。朱敦迎面走了上去。夏柳在看見朱敦時愣了一下。接著夏柳淡開目光,打開車門,探頭朝小車鉆去。朱敦的聲音隨記響了起來:

                  “夏柳!”

                  夏柳左右張望了一下,才把視線落到朱敦身上:

                  “朱敦?你怎么在這里?”

                  朱敦指了指足浴城說:“我正好泡腳出來,很巧!”

                  夏柳繼續向前張望著說:“騙誰呢,從浴場出來的吧?”

                  朱敦回頭看到身后的桑拿浴場正霓虹閃爍。朱敦咧嘴笑了起來。朱敦的笑容帶動夏柳也露出笑容?墒窍牧男θ蒿柡瑢χ於氐恼徑。夏柳隨后鉆進小車,搖下車窗,對朱敦說道:

                  “捎你一程吧?”

                  朱敦擺了擺手。朱敦接著因為夏柳的堅持繼續擺了擺手。朱敦和夏柳在目光的交流中始終帶著笑容。朱敦站在小區門口,目送夏柳漸漸離去。一股失落的情緒涌上心頭,朱敦突然閃過要刪除夏柳所有照片的念頭。朱敦感到自己確實對夏柳保有一份莫名的好感。這一好感又促使朱敦在接下去的守候中變得更加警覺,好像不多逮著幾個同事,自己就會對不住夏柳一樣。黃曉鵬、胡建勇以及鄭旭華、王騰相繼出現了。朱敦拉近長焦鏡頭,捕捉他們的背影、側影,以及偶爾掠過的正臉。朱敦把照片一張張存放在手提電腦里,然后加密。朱敦并不確定自己會拿這些照片怎么辦。黃曉鵬、胡建勇、鄭旭華、王騰的背影相差不大,實在沒有多少收藏的價值。只有趙子才的出現才使畫面豐滿起來。趙子才搭著林漸青的肩膀,最后一個出現在朱敦的鏡頭里。趙子才的這一動作,使朱敦左右犯難。無論如何,朱敦都是忌諱林漸青出現在照片上的。慶幸的是,在趙子才搭著林漸青走出一小程之后,回頭望了一下小車。趙子才的回頭是有所準備的。趙子才接著利索地鉆入小車,搖上了尚未關掉的車窗。當趙子才重新出現在鏡頭里的時候,朱敦發現他的手上多出了兩條黑色的袋子。朱敦不失時機地按下快門。于是定格在鏡頭里的趙子才,瞇縫眼睛,滿臉堆笑,嘴唇微微噘起,探頭邁出大步。趙子才手上的袋子貼著屁股遮遮掩掩,在搖晃的運動中顯得更加模糊不清。

                  現在,朱敦又佇立在窗前。趙子才乖戾的形象在腦海中不期而至,朱敦忍不住笑了。朱敦覺得自己滿足了趙子才的要求,他的照片是系列中唯一一組接近寫真的照片。朱敦余興未了地啟動手提電腦,側過屏幕,打開趙子才的照片。照片的窗口隨著門口的風吹草動時而彈開,時而合上。朱敦在自設的緊張氣氛中漸漸找到快感。周全一直在忙碌著。周全的眼睛始終盯著電腦,手上快速地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周全是越來越忙碌了。朱敦不清楚,周全到底在忙些什么。周全也許是那種有機關天性的人——因為對大多數機關人來說,忙碌也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朱敦發現周全的桌上多出了一面鏡子。鏡子和電腦顯示屏并排靠在一起,它的反光剛好對準周全身后的門。

                  在門外兀然出現的夏柳帶著慍怒的神色。朱敦感到夏柳直視自己的目光充滿質問。朱敦隨即關上照片窗口,右手連同心臟都隨之顫了一顫。朱敦利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夏柳在門口站了片刻,就委屈地離開了。朱敦長舒了一口氣。但是他接著看到周全正在注視自己。周全順勢遞上一根煙,說道:

                  “早上你去逛過上班人論壇了嗎?”

                  朱敦取下眼鏡,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周全卻不動聲色地起身,關門,示意朱敦過來,指著電腦說道:

                  “你看!”

                  朱敦隱隱感覺到發生了什么。因此朱敦在看到論壇上自己的照片時,保持了應有的鎮定。夏柳、黃曉鵬、胡建勇、鄭旭華、王騰的背影在論壇上依稀可辨。在這一時刻,朱敦無法確定自己應該做出何種反應,他只能用沉默繼續保持鎮定。朱敦拖動鼠標,拉動滾動條,瀏覽著一張張自己多日的結晶。朱敦在腦海中緊張地搜索著昨天發生的事情。但是記憶卻像風中的落葉一樣行蹤不定。

                  周全瞥了朱敦一眼說:“你說會是誰拍的照片?”

                  朱敦怔了一怔:“我怎么知道?”

                  朱敦又對自己的回答不太滿意,于是他立即補充說道:“我想,肯定是我們熟悉的人!

                  朱敦的這一推測使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氣。記憶在緩慢地過濾中逐漸清晰。朱敦回想起來,連續幾天以來,自己大部分的時間都沒有和手提電腦在一起。手提電腦占據的地方只有辦公桌和家里的床頭柜兩處。朱敦開始追問自己昨天在返回辦公室前后手提電腦的位置,辨析與臺式電腦的距離、與桌面構成的角度是否發生變化,以及桌上的文件、水杯、圓珠筆、打火機是否有所移位。朱敦的追問使記憶進入死角。朱敦重新打開上班人論壇上的照片,狐疑不定地在辦公室移動目光。朱敦看到周全正盯著電腦,手上快速地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周全那么神情專注的樣子,使朱敦不得不懷疑是周全盜取了自己的文件夾密碼。即使不是周全盜取了文件夾密碼,周全至少也是懷疑是自己貼的照片的。于是朱敦的目光重新落到電腦上,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他媽的,他怎么不把我貼出來!

                  周全抬起頭。周全愕然地看了一眼朱敦,但是他沒有說什么。

                  朱敦終于從座位上站起來。接著朱敦手持文件,疾步走在走廊上。朱敦的注意力落在辦公室各個同事的身上。生活好像仍然沒有發生什么變化,黃曉鵬、胡建勇、鄭旭華、王騰和趙子才復制著過去的表情和動作。只是夏柳不再對朱敦保持那個固定的笑容。夏柳和朱敦相對而過。但是夏柳避開了朱敦的目光。

                  朱敦試探地問道:“要去接孩子了?”

                  夏柳沒有回答。接著夏柳的高跟鞋在樓梯上發出了噔噔的聲響。

                  朱敦回到辦公室。朱敦想到,或許變化已經發生了。比如同事們的漠然,當自己放慢腳步的時候,也沒有人主動投來一眼或者打個招呼。朱敦記不清楚平時他們對待自己的態度是什么。周全仍然在聚精會神地敲擊鍵盤,他好像沒有覺察到朱敦已經回來。朱敦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接著他的手機短信響了起來。手機屏幕上顯示出夏柳的名字。朱敦打開短信,上面只有簡短的兩個字:卑鄙。

                  朱敦用一個問號回復了夏柳的短信。主動解釋只能更加深入到陷阱里。在中午時分,朱敦和每個兄弟都通了一氣電話。朱敦的質問使我們如墜云霧。在經歷一整個下午的煎熬后,朱敦和我們一起來到順風食街。我們終于明白朱敦這段時間神出鬼沒的原因。朱敦算是瘋掉了。于是我們斷定一個長期不能滿足生理需求的老男人,變態幾乎是必然的。朱敦對我們的反應頗為失望。即使我們立即再三寬慰朱敦,聯系論壇管理員刪除一個帖子,并不需要費多大的力氣。但是朱敦選擇了沉默。朱敦對我們的寬慰置若罔聞。朱敦走到窗戶邊,靠著窗臺思索了片刻。接著朱敦背起照相行囊,離開了順豐食街。

                  朱敦接下來出現在對面的煙酒店里。朱敦利索地買了十條中華,一對茅臺。在走出煙酒店的時候,朱敦抬頭朝對面樓上的包間望了一望。朱敦感到有一雙眼睛正從包間的窗戶里透出來,那雙眼睛隱藏在照相機的背后。于是朱敦在煙酒店門口站直,停頓了片刻。朱敦好像在等待窗口的照相機把自己完整地拍下來。然后,朱敦鉆入了自己的小車。

                  小車朝麗都小區駛去。小車在行進的過程中充滿了矛盾。因此當它抵達小區門口的時候,又突然折道而返。小車從另一個入口駛進了小區,?吭谥於刈钍煜さ哪莻地方。朱敦搖下車座,使車座降到適于平躺的位置。接著朱敦閉上眼睛,帶上耳機,開始收聽MP3里的音樂。天色漸漸沉下去,路燈和門燈同時亮了起來。朱敦看到第九層東首的燈光也亮了。于是朱敦讓眼睛處于半開半合的狀態,迷糊地對著那盞門燈,等待自己走向混沌。但是這次,混沌的抵達卻有些困難。朱敦打開相機包,取出三腳架,架在副駕駛座上。接著朱敦換上長焦鏡頭,把照相機按到三腳架上。朱敦把焦點對在門燈和門鎖中間的位置,又躺了下去。朱敦有些焦慮不安,他感到自己的雙手、雙腳一直無法獲得舒適的感覺。朱敦只好坐了起來。朱敦丈量了一下小車和鐵門的距離,把照相機設置為最長的延時二十秒自拍模式。準備到位,朱敦一邊默念數字,一邊提起兩袋香煙,迅速打開車門,疾步走向鐵門。朱敦在數到“十六”的時候趕到了鐵門口。朱敦連忙回頭,右手按著數字門鈴,視線落到櫥窗上,又固定住這一姿勢。在朱敦感到小車里發出“咔嚓”聲響的時候,他的身體才松弛下來。

                  朱敦對這次自拍顯然不太滿意,神色有失匆忙,而且回頭的幅度偏大。朱敦對對焦稍作調整,又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朱敦認為自己應該首先打開車門,然后一只手提煙,一只手調整設置。朱敦按照這一預想重復了一次自己的動作。這次,屏幕上顯示出了朱敦的側臉,朱敦的目光是隨意的,好像就是那么轉頭一瞥,就被人抓拍到了。朱敦對此頗為滿意,于是他掏出手機,撥出了林漸青家里的電話。

                  現在,朱敦從林漸青家里走出來,他在抵達小區附近的浴場時停下了小車。朱敦把自己的照片拷到加密文件夾里,又把整個文件夾剪切到一張優盤上。一切整理停當,疲倦在不知不覺中占領了自己,朱敦發愣地看著霓虹閃爍的浴場。然后朱敦關上車門,走進了浴場。浴場里散發出幽暗曖昧的色彩。朱敦選擇在浴場網吧的一個角落里坐定,打開上班人論壇,插入優盤,拖動鼠標,敲擊鍵盤。朱敦的動作是利索的,如同那雙購買煙酒的手一樣利索。朱敦只是在點擊“發表”的時候稍顯猶豫。這個猶豫事實上也是一閃而過的。朱敦看到自己連同趙子才等一桿同事一起出現在論壇上,他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笑容。

                  朱敦閉上眼睛,抽了一根煙。此后,他撥通了一個兄弟的手機:

                  “明天下午落班后,你叫你朋友把那兩個相片帖子都刪掉吧!

                波野多结衣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