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羽井缺一

~1~
第一次看到滿載著歡笑的“開向黎明號”,他腦子里瞬間跳出來的是龍葵的臉,她笑著的臉。
這個給他第二個家的女人,從來沒有展露過一次笑容……是的,一次都沒有。
城市大概也會有笑容,白天就是城市的笑容。他流竄到甲城已經近一年了,可還沒見到過這個城市的笑容。
潛伏在他記憶里的白天,以余光照著他后來的黑暗。記憶中的光,從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來,沿著他內心的一根藤蔓,悄悄攀爬,偶爾映射在他出神的瞳孔里。這余光,遲早會黯淡,他心中明白。
特別是那晚。噴泉般四下飛濺的鮮血,夾雜著濃烈的腥氣。這是最深的夜,他趁夜潛逃,不留一點蛛絲馬跡。
記憶中的黑色粘稠,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攏住他頭頂的光。
他不敢在有人的道路上行走,而是穿梭在發出惡臭的下水道。有時,他和一群老鼠結伴而行。有時,他和一具殘破的尸體面對面。大部分時候,他像一尾遠離岸邊的魚,從一場死滅中清醒過來,拼命游,卻不知游向哪里……只是為了活。
選擇在甲城逗留,是因為某一天(不知道是某一日還是某一夜?)匆匆而來的污水上,有一張紙,附在浮物上,顛簸地漂流著。紙上五個粗大的黑體字,非常醒目:午夜守墓人。
那張隨波逐流的紙與他快擦肩而過時,他莫名伸出手,在又黑又油膩的渾臭濁流里,撈起紙。
紙有些濕爛,輕輕抖掉紙面上的污濁之物,還能看到清晰的字。
這是一份招工啟事,紙面上,除了他第一眼所看到的“午夜守墓人”字樣外,紙張左端小小的注明了“招工”兩字,底下有詳細地址,沒其他字。
與下水道渾然一體的他,以為此生跨不出這個世界。沒想到,拿著這張紙,似乎輕易接通了另一世界,就像是亡靈在默默召喚,并給他打開另一扇門。
生了銹的水井蓋動了一下,似乎在探聽上頭的聲音,停頓了十秒,井蓋被輕輕挪動開來,他悄悄地探出頭。
黑色的地,黑色的建筑,黑色的城,一切都籠罩在黑色夜幕里。
他踩住最后一階,吸了口氣,無聲地跳出水井蓋,準備將蓋子蓋上,突然聽到一個男人壓低嗓門喝令道:“快點!”
他神經質地驚嚇了一下,幾乎本能地想要跳進下水道,可與此同時一個女人發顫地回應:“我真沒錢!
“我盯你已經盯了好幾天了,別;,婊子!”
他朝著聲音發出的地方看去,只見前方不到十米處,一個背對著他的男人拿著一把刀架在一個穿著紅色綢裙的女人潔白脖頸上。女人感應到了什么,眼睛離開了綁架著她的匪徒,直直落到了貓著腰站在水井蓋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他身上。
沒想到重見天日這一天,不是寧靜所,竟又在是非地。更沒想到,自己一出現,就有人看到了自己。
他束手無措地站了幾秒。此刻,自己就像一只盲目躍到城市的小獸,緊張、不適感遍布全身,而那潮濕、陰暗、惡臭的下水道仿佛又成為了安全叢林。
他心神不寧地瞥了一眼那女人,只見那女人依舊死死盯著他。一心想在那女人身上索取點什么的匪徒感應到了什么,順著女人的視線,一轉頭,發現了他。
匪徒陰沉的目光里,聳動著他熟悉的威脅,手上的匕首,發出渴血的光。
有兩個人看到了自己,恐怕已回不了下水道了……
他是怎樣出手已全然忘記,似乎是在迎戰時,心慌意亂之下的又一次“拼”,匕首劃過他的肌膚,疼痛讓他發了狂,直接將刺傷自己的匪徒扔下了還未落蓋的深深下水道。匪徒一聲慘叫后,又成為一具消失人間的尸體。
還剩一個。
他腦子里剛生出一念,突然,女人沖了上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低低說道:“這里沒有監控,快跑!
他被女人牽著奔跑,這一雙女人的手,柔軟溫暖,一把把他的殺戮全沉到了不見天日的下水道里。
女人帶他到了她的住處,在給他包扎傷口的同時,也給他清理了一下自己。
他對著鏡子,端詳陌生的自己:濃密曲匝的胡須遍布他的兩腮,頭發亂蓬蓬像一堆茅草堆在頭上,一臉世事滄桑。
泡沫掩蓋了曾經度日如年的長度,女人手起刀落,割斷了長長孤寂和凌亂過往。
“我叫龍葵,這是我兒子聰聰!迸诉吔o他剃胡須邊介紹道。
從鏡子里,他早注意到坐在輪椅里的六七歲的孩童,透著稚氣的臉上,多了一份不太正常的面無表情。那孩子一直沉默著,對自己周遭的變化,和突如其來的陌生人,眼神里缺少了一個孩子該有的好奇。
沉默……他想到了以前曾學過的一個單詞。對,如果龍葵問他名字的話。
龍葵話很少,臉上也無表情,單憑這接近的表情,也能看出她和孩子的關系。
“如果你能幫我帶孩子,你可以住在這里!饼埧粏査倪^去,卻用洞悉的眼神看了看鏡子里的他,手卻不停的,用理發器在他頭頂上忙碌著。
他錯愕地看著正大把大把剪掉自己頭發的女人,頭頂上的動靜,宛若一只鳥在燈光下撲騰,帶來一明一暗錯亂的光線,只有眼前飄落的頭發,仿佛比他提早一步驚喜,黑暗的長度,如濁水的流年,都在隨之齊根斬斷。
龍葵將閣樓留給了他,自己推著聰聰的輪椅準備離去。轉身同時,他瞥見龍葵左耳旁戴著一個助聽器。
他微愣,視線從龍葵的助聽器轉移到了龍葵清亮的眼睛上,這才想到了剛才想過的單詞,必須有所交代似的,他說:“沙林思,我的名字!
龍葵沒說什么,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沒有胡須和蓬發的掩蓋,臉上的表情無處可藏,他的臉,突然紅了。
~2~
一個城市,喧嘩在最底下,安靜在最頂上。
下水道里,無人之境的濁浪橫沖直撞,就像所有見不得光的竊竊私語,肆虐無忌。樓頂則將地面上的喧嘩全吞沒了,只剩下漠然,看似無變化。
暗夜的樓頂,和逼仄的下水道有異曲同工之妙,都看得到這個城市的真實。
沙林思經常趴在樓頂的水泥欄桿上,看著這個城市。
前方是高聳的一排排大樓,那是富人們的居住地。而這里,雖說也是七樓,可被幾棟幾十層高的樓遮擋,使得這里永遠籠罩在黑壓壓的陰影里。狹窄的街道,破舊的樓房,似乎從無陽光光顧,只有隨時而至的腥雨掃蕩得到。是的,龍葵說得對,在甲城,太陽已越來越低,而人造的樓在越來越高。
不僅僅只是人造的樓,還有人的戾氣也在不對稱地升漲。起先,隱秘存在的戾氣,淹沒在泥底下,只敢悄悄拱開一條縫,不為人注意地匍匐在地,遇到了成熟的環境,便會放縱瘋長,帶著吞噬所有的勢頭,找尋目標。地面常傳來的聲音,都是警車、消防車、救護車尖銳刺耳的鳴笛聲,大部分都是戾氣最后揮發所殘留的回響。
戾氣的蔓延,從城市到人。龍葵每天凌晨下班回家,身上也總帶著莫名其妙、鮮活水嫩的傷,就像一個人戾氣下時隱時現的余恨,隱形的傷讓戾氣自然轉化成人身上顯而易見的傷口。龍葵身上的傷,他從來不問,就像她從來不問他從哪里來。宛似一場荒涼旅途,他和她,遍體鱗傷,偶然邂逅,來路不明,目的地也未必一致,但至少可以相互療傷。
在暗中,他再一次幫她清理傷口,聽得她輕輕嘆息。一瞬間,他有種錯覺,以為自己還在原先的那一個地方,還在和那一個已死的女人,同處一室,洞悉了她自殺前曾預兆似的一嘆后的所有含義。
所有諸如此類的嘆息,匯合了苦難者共同的真諦。
他的呼吸有了變化。伸手,輕輕撫摸她傷口旁的肌膚。那肌膚,透著純白的光輝。他慢慢撫摸著,緊接著是她的肩、頸、臉,左耳旁的助聽器……他從背后抱住了她,緊緊的,像一個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一塊浮板。她從最初的僵硬到忽然反轉身來,她抬起烏黑的眼睛望著他的臉,沒有防備的,唇突然直接就貼上了他的,帶著傷口里還未消散的戾氣,粗暴,惡狠狠,他承受,他含忍,渴切又清醒,死去的心,又萌長出一顆新芽。
唯有相互占有,才能相互拯救。
~3~
他和聰聰,有個秘密。
如果他不說,沒人會知道,龍葵更是。事實上,聰聰永遠不會告密。同齡的孩子在讀書,臉上掛著歡笑。而出生就已癱瘓的聰聰只待在家里,他很乖,幾乎不哭不笑不鬧,安靜得像片影子。
聰聰是個自閉癥小孩。
龍葵不知是為了聰聰,還是因為別的,臉上從來沒有笑容。她努力掙錢,是幻想將來能出現醫學奇跡時,她能有錢讓聰聰不錯過治療……或者是,自己老死那天,能給孩子留一筆錢,能讓他不至于餓死。
可是,如果最愛聰聰的人死去,孤獨地留在世上、無獨立生存能力的聰聰活著又有什么意義?
每次說到這里,龍葵臉上的表情都能刺痛他。
“如果能拿我換我孩子的健康和尊嚴,我會毫不猶豫,哪怕被碾碎成粉末,我也甘之如飴?墒,我知道,世上沒有這樣的美夢!
這份清醒的痛苦,一滴不漏地映在他的瞳孔里。
他嘗試著破譯聰聰的沉默,但這個孩子就像他住的樓頂上的一盆常年不見陽光的植物,看不出它是否曾清脆鮮嫩過,是否生長繁茂過?
兩人之間最頻繁的游戲,便是他耐心地推著輪椅上的聰聰,趁著夜黑,人跡稀少,一起漫步,或偷偷跑去無人看守的游泳池里,玩水。自然,步是他散的,水也是他玩的,聰聰只是一個陪伴在旁、會呼吸的活道具。
某一天,他又讓輪椅里的聰聰靠在泳池邊,看四下無人,他自己則像只張開翅膀的鳥兒,跳入水里。
在水里,肢體仿佛在無限拉長,靈魂上的負累全已褪去,只剩下輕盈和從容。
游得不想停,像個貪玩的孩子。直至突然覺得周邊的水花有了異樣的變化。他警覺地探出水面,察看了一下四周。四周一片安靜,可安靜中透著一些不安。他猛然意識到了什么,一看聰聰的位置。果真!聰聰的輪椅上空空,只有聰聰輪椅下的泳池水面在劇烈搖晃。
他趕緊就近爬上泳池岸邊,跑到聰聰掉水的位置,只見淡藍色的池水,正泛起一層又一層水花,他剛想跳下水,突然,不遠處的街燈亮起,心里某個暗藏著的模糊念頭猛然明晰形成。
他停住了所有的動作,眼神里的緊張漸漸消散。
激烈的水花漸漸變成了悠悠的漣漪,亮如白晝的街燈,將水面上他站立的倒影映得支離破碎。他直勾勾地盯著水面,呆呆不知站立了多久,十秒?三十秒?一分鐘?還是一生?他已無法辨清時間,只感受得到周圍是倏然而至的靜,連自己身上滴滴答答的水聲,也從急促轉向緩慢。
水底那個瀕臨死亡的靈魂,大概已停止了掙扎。只有水面上偶爾還冒出來的一兩個緩慢的氣泡,像極了這個不會哭泣的孩子的最后一聲嗚咽……似真似幻間,這一池凈水變了,仿佛成了他曾棲身過的下水道的污水,永生不散的惡臭又團團將他包圍……不,這惡臭源自他,從他的呼吸、他的毛孔、他的全身上下,如水柱般由內而外地噴射。
一陣風吹來,他清醒了,片刻間不寒而栗。
不,這不是光明的救贖,這是無底的罪孽。
他回過神來,跳下水去,手忙腳亂地把在泳池底下奄奄一息的聰聰給撈到地面。
回到家后,孩子被擦洗干凈。
他蹲下身凝視孩子,聰聰無光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怨責,像是自己從未在泳池底下痛苦艱難地掙扎過。
孩子的身軀里,一定困著個潔白的靈魂。
他不自覺地跪了下來,把臉埋進了孩子細小的雙腿間,無聲地痛哭。
~4~
循著招工廣告上的地址找去,他找到了甲城最大的墓場。沒有面試,到了即可工作。
沒想到這么快他就能有一份工作,在黎明之前守墓,偶爾也得為倉促下葬的尸體掘墓。
甲城的喪葬很是別具一格:他們用巧克力為死者的墓穴鋪底。
——大概,活著時都太苦。
因為這風俗,為墓葬而售的巧克力行業競爭激烈,從色彩、口味等都有不同等級不同價位。如鋪滿死者的墓穴,若用貴的巧克力,造價等同于窮人家一間小破房的房價。從異鄉來的他得知價格后,為美味的最后用途,而感到可惜。
墓場外,盡是沉默如幽靈般的人群。哪怕是向扶柩的人兜售墓穴巧克力的商販,臉上也帶著職業性的肅穆。
他隨著一支悲傷的隊伍緩緩前行,遠遠看去,以為他也是哀痛者之一。
有個暗影急急掠過他身旁,他警覺地抬眼,還不等看清身旁是誰,有一塊硬硬小小的東西被塞在他手上。
他攤開手掌,手心里是一塊同硬幣大小差不多的白色巧克力。他狐疑抬頭,觸到一個小販投來的急切目光,順著小販眼神里的意思,他猶豫著將巧克力放進了自己嘴里,巧克力在他口里融化時,他驀地顫抖了一下。
味道怎么會這么好?!
他的味蕾在歡樂地爆炸。而身旁小販的步步緊隨,讓他不敢暴露自己的感受,警告自己不要流露出絲毫與此氛圍相反的歡樂。
他搖了搖頭。
小販流露出深深失望,卻也不作過多糾纏,快速離開,物色下一個買家。
安靜交易,安靜試嘗,安靜的“恕不遠送”。
又有其他小販跟了上來,如上帝對待死者那么好客。他的手心里,陸陸續續,被塞進了黑色、紅色、紫色等各種顏色的巧克力。不約而同,這些巧克力都放進了他的嘴巴里。
他逐一搖著頭,以此掩蓋極致美味令他的如癡如醉,哪怕這些巧克力好吃到令他想哭。
到了墓場,唯一淚流滿面的男人與這支沉默的隊伍分道揚鑣。他拿起了他的鐵鍬,來到一口準備下葬的棺材前。鋪墓穴的阿三,弓著身子,正在鋪墓穴外面的最后幾塊巧克力。
乳白色的巧克力平整地列成一大塊長長、光滑的地面,在燭火的照耀下,發出高貴的絲綢般光澤。
他看了看等待入殮的棺材,猜想棺材里的死人,生前是否曾試嘗過這份奢華?
用巧克力鋪不知去向的路……一個甜蜜而平滑的幻象。
一路走好。
~5~
以前從不曾想過,與死亡有關的東西,竟是如此讓人歡喜!
自此一次后,有時他肚子餓,就會繼續佯裝自己是死者家屬,向湊近自己的巧克力商販索取一顆巧克力試嘗,使得口齒間彌漫巧克力的醇香和綿甜。他享受這份片刻的滿足?墒菫榱瞬槐蝗俗R破真相,他還得演足了家里死了人的戲碼,臉上保持著悲痛,搖搖頭,離開失望的商販,等待著下一個殷勤兜售巧克力的商販向他走來。
偶爾,他腳步夠快,他可以避開人群,從口袋里拿出早已備好的紙,迅速將口里的巧克力取出,小心包裹好,等待下班后,回到家里,留給聰聰吃。
這樣的伎倆自然瞞不過一起干活的阿三。阿三是個好人,也是個一絲不茍之人,常常將墓穴鑿得平平整整,鋪底的巧克力也會排列得讓活人滿意,絕不會亂糟糟地高低錯落、亂鋪一氣。于是找阿三掘墓的人多得很。在眾人眼里,這是一個可靠、值得信賴的掘墓阿三!
所以,當阿三某一夜從口袋里抓出一大把巧克力給他時,他完全懵了。他幫阿三搭過手,曾親眼看著阿三將死者家屬買來的巧克力按照尺寸鋪滿,一塊不多,一塊不少。
阿三狡黠地笑笑,說:“我問你,沙林思,人人站在墓穴外時,你看得到棺材頭還是棺材尾?”
他想了想,確定人們只能看得到棺材尾。
阿三:“再精明的家屬,也只能在哭哭啼啼時,死盯住墓穴外的巧克力是否失少,絕不會爬進墓穴去清算墓穴頭的巧克力塊數!
他終于明白阿三袋里大把的巧克力從何而來了。兩人對視一笑。
“頭或尾少了幾塊巧克力,死人才不會計較!卑⑷掍h一轉說:“反正死都死了,誰活著時看得到自己死的那頭!
他倆望著一排排有主的墓碑,橫橫豎豎地列成方陣,看似面無表情,只有給這些死者們掘墓的他們知道,每個看似安然躺在棺材里的人,都彌留著生前瀕死而掙扎的欲,那是死了后也看不到頭的孤獨和寒冷。
天快亮了,這已算他留守在墓地最晚的一次了。就在他和阿三說了一聲,準備起身離開墓地時,突然一聲長長的轟鳴聲劃破墓場的寂靜。
“開向黎明號!卑⑷f。
“什么?”他沒有聽清楚。
“火車!”阿三提高了音量。
阿三話音剛落,一輛非同尋常的火車,像一縷陽光從云層中鉆出頭來似的,突然出現。它通體發亮,挾帶著世間聽聞不到的音樂和歡笑聲,從墓場平坦的山峰頂部疾馳而過。
隆隆的火車聲已漸漸消失,唯獨那震動,還回蕩在墓場中,像是陷于地層下的骷髏群在不甘心地徒勞急跳。
他瞠目結舌地看著那列轉瞬即逝的火車,它的驟然出現,像一束強光下的奇跡。唯獨火車放出的蒸氣還余留在空中,宛若灑滿天空的月華。
阿三指了指那虛空下的山峰,說:“那火車里的人,是看得到自己的頭的!
~6~
“開向黎明號”,誰也不知道它從何而來,又去向何處。
唯一所知的是,這是一輛神奇的、非人間的火車。它是苦難者的天堂。聽說,一入車廂,所有的苦難盡數消失——你如果身殘,一入車內你便健康;你如果心傷,一入車內你便安寧……火車里的人擁有美妙的音樂,盛開的鮮花;疖嚴锏娜藳]有淚水,沒有憂傷。它撫慰卑微有傷痛的生命,它真實又虛無,是某些人皈依的快樂末路。是的,在開向黎明號里,每個人都是如此開懷!
只是這快樂也有代價——以一個男人的壽命作為火車燃料。
上車的人,都是在生活中走投無路的男人。光陰易損,人生多劫。他們無路可走,索性就帶上自己的親人,用自己的能量換得家人們一生中最為難得的幸福。男人們根據上車的秩序,一個個坐上駕駛艙的位置,開著這火車,用愛的極限來穿山越嶺,直至黎明到來一剎那,油盡燈枯。
“如果不是看不到自己的頭,男人怎會拿自己命去換?”阿三嘆息道。
他懂得阿三的嘆息。對于家人而言,失去一個親人,更痛?墒悄腥藗兪窃趺凑f服自己的家人去上這輛火車,或者是怎么瞞著家人,陪著她們度過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段旅程,然后按次序坐上了駕駛艙?所有的這些問題,都沒有人知道。
或許,也沒人在乎。
只要自己所愛的人能永遠在“開向黎明號”里,開心地活下去。
是的,聽到這些,連他的脈搏都在激跳,血管里的血液在情不自禁地燒灼沸騰——如果時光倒轉,回到一年前,她還活著,他會替她殺了那禽獸,然后……
世事已注定,一切都已改變。
她的墓前估計已荒草叢生,而他已逃亡在甲城,和一個叫龍葵的失聰女人同居。令他自己也難以預料的是,在他不知“開向黎明號”是怎樣奇特的火車時,只是一眼看到這火車,聽到火車里飄出來的歡笑聲時,他腦海里跳出來的第一張臉,竟然是龍葵!
大概是死了的人,已經無法歡笑。
也或者是沒想過還會有女人能愛上潦倒的自己,其實他也不知彼此之間,是否算愛?抑或彼此只是憐憫依靠?
他和龍葵,大概就是樓頂的那盆植物,說不上是死是活。就算施肥澆水,也無法回到最初的生機。如果任其發展,它或許永遠只會保持這樣一個半死不活的姿態。
他把這盆植物挪動了位置,用敬畏生命的態度,把它放置在“開向黎明號”經過的軌道上。若它一生從不曾在陽光下恣意生長,那就讓它碾碎成塵,讓這輛滿載歡笑和快樂的火車助它最后一程。
他看到了。
在“開向黎明號”與這枯萎的植物相觸之時,他看到生與死的間隔瞬間,曬干的靈魂飛翔在空中,與黎明的每一寸光焰在剎那之間交合,空中散發著干草被碾碎的清香味,散碎的粉末染成金色在漫天飛舞,宛若天界在拂金塵。
他看著發呆,仿佛眼前被超脫的是他自己。
~7~
他用手摸了一下左眉弓,血已經止住,眉間有明顯的腫脹。
他笑了笑,嘴角也開了裂,一笑就疼。他只好讓自己表情僵硬,與同樣表情木然的聰聰,一起呆在樓頂上看蒼涼廣袤的天空,看城的半空中有火車在忙碌地穿行。
這個城市的火車,自然不像“開向黎明號”。城市里的火車廂里是骯臟的、簡陋的、嘈雜的。人與人,擠在一起,充溢著不可名狀的憤怒與躁動。每個人表面平靜,而血液里有暴戾在奔騰流涌。
有人走上樓頂。
他回頭看,是龍葵。
她似乎在苦苦支撐自己,臉色蒼白,破碎的裙子上是黑褐色的血漬。他跑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抱到閣樓沙發里。
她睜大了眼睛,手顫抖地撫上他臉上的傷口。
“被巧克力小販們發現了!彼忉屃艘幌伦约耗樕系膫。
她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他這才發現她的助聽器沒了。
不知她遭遇到了什么,身上的傷口竟然有一些玻璃渣等碎片,他小心翼翼地除去,幫她清洗傷口。
她平靜下來,開口道:“我殺了人!
“像個人一樣活著,太難了!边不等他開口,她緊接著說。事實上,他發現,沒了助聽器的她與他對話,純粹只是她一人在自語。他說什么,她都聽不到。
“我逃不了了的。求求你,帶著聰聰走吧!彼f話的音調怪異,身體劇烈顫抖著,發出咯咯之聲,她像一個快要淹死的人,帶著絕望的神情,伸出手,望著在一旁的聰聰,一遍遍喊,“聰聰,叫一聲媽媽,喊我一聲媽媽!
聰聰眼睛呆滯,不聲不響。
他心里酸澀了一下,因為這份酸澀,他莫名鎮靜了。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跳出下水道的使命是什么……
他找了一片紙,寫下一行字:我帶你們離開。
他拿給龍葵看,龍葵愣愣地看著紙上的字,視線慢慢移到了他的臉上,像是看一張陌生的臉。
她久久地注視他,像是看世間轉眼即逝的幻象。
紙上的字,是他曾想對那個已死的女人所說的話。這話,他心里早就隱隱預感會出口,只是沒想到這一天這么快就來了。
龍葵一把摟住了他,有溫熱的液體掉入了他的脖頸內。
~8~
他躲在開向黎明號的軌道旁。墓場小徑一片岑寂,不見人影。預約的時間快到了,此刻正是最黑暗的時期。
借著軌道旁的灌木叢林,他將自己隱蔽的很好。好心的阿三已在私下里偷偷告訴了他,已有小販認出了他的臉,在長年高懸的通緝令里。
就算不是這樣的結局,他也已想好了自己的出路,是出路,也是一年前未完成的儀式。
在惡業迷障間,他注定要做熠熠、散碎的金沙,特別是當他望見坐在“開向黎明號”駕駛艙里的男人的表情后……
……他一直困惑于一點——開著“開向黎明號”的男人,在生命即將耗盡時,是害怕,是哭泣,還是悲傷?
為了這份困惑,他曾也偷偷穿過墓場、灌木叢,來到山峰,在軌道旁等候著“開向黎明號”的到來。
山谷幽暗,墓場的燭火在飄蕩。當時的他不敢說話,坐在地上耐心地等待著火車。在天最黑暗最寒涼之時,他終于等到了。
一光束在空中浮動,緊接著,笛聲轟鳴,響徹四周,“開向黎明號”朝他這邊飛馳而來。
火車越來越近,他終于望見火車頭上坐著的男人,恰在此時,天空的第一縷陽光照射了下來,灑在了火車駕駛艙里那男人的臉上。
奇怪,他分明看到了那男人的笑容:光照著男人的瞬間,他的身體迸出了閃亮的火花,肉體在飛快消散?赡蔷哌z世的骷髏,似乎依舊笑得有血有肉。
陽光下金箔熠熠的骨骸,像是一尊佛像,坐化人間,一霎那消弭殆盡,只留給世界一片空明澄澈的寧靜。
第二個等待著的男人,迅速上移,臉上帶著無垢的虔誠,絲毫沒有猶豫、沒有懼怕地坐上了駕駛艙。
當發亮通透的火車急速前奔,消失在視線里時,像是世間快樂景象飛快掠過。這個世界再次恢復了寧靜,好像又變成了黑白色。
落葉歸根,腥風不止,墓場散發出它特有的腐爛氣息,就像他曾待過的下水道。
他不自禁地幻想……“開向黎明號”里,鮮花以芬芳熏香了神圣的車廂。那久違了的清新,或許是繼續卑微地活在塵世角落里的任何一種鮮花都無法比擬的。音樂像生命的泉水,穿流過人人的血管里,讓人人在這充溢的歡樂中,不停地跳舞。
雖然他沒見過,但他想象得出龍葵的笑臉——特別是進入車廂的聰聰,坐輪椅坐了小半輩子的聰聰,終于能站立,向前跨出幾步,一步步走近龍葵,開口喊出:媽媽……想到這里,他笑了。
還有,讓聰聰流口水的巧克力,發出乳油般光芒,五顏六色堆成一座小山……還有,音樂,真正的音樂,不是龍葵所待之處的那些劣質、庸俗音樂;疖嚴锏拿烂畹囊魳,無需助聽器,就能一音不落地散濺在龍葵耳內。
這是一份清晰的確定——他想要她們快樂。
冥冥中也不曾預料,墮入劫難與罪惡的始,竟然有了一個完美無瑕的終。繞了一大圈,讓前路已絕的無用生命,還能看到有光的笑容,在眼前奇妙展現。
為這,他愿意跪下,感謝這份恩賜!
在“開向黎明號”里,如果有一天,輪到他開火車的那一天,他會面帶笑容向龍葵編個理由,默默作別。至于什么理由,他還沒想好。不過這不急,等上了車,可以和車內的其他男人探討。
這么多男人瞞住了自己所愛的人,大家齊心協力,能讓這份快樂維持下去,大概是他們已想到了最好的托辭……他想著想著,渾然不覺有一線新月的微光涌進了他的眼里。
終于,聽到有人走來的聲音。他抬頭。冷清清的路上,一個風中孤葉般的身影,推著一把坐著個小小人的輪椅。
他微笑著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
時間快到了,該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