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慕秋

第一章:灰白而緘默的童年
那霎的童年,孤單而無聲。只有一雙蒼老的手,緊緊牽住她。那霎幼嫩的小手在無數的褶皺與粗糙的皮膚纖維下感受到安寧的氣息。老人有恬淡的面容,深邃而滄桑的眼睛,那霎喊她外婆,她在老人的眼皮下會變得格外沉默、端正,她畏懼在老人面前吐出只言片語。那霎覺得,所有從嗓子里發出的聲音都會驚擾老人,都會如晴空的霹靂一樣打碎一團祥和氛圍。
但是,那霎會長久地將小手塞進老人的大手中,亦步亦趨跟著老人散步在傍晚的紅色云霞下。那霎在飯桌上從不主動夾菜,她喜歡承接老人筷上夾過的青菜,或者魚肉,然后抿著嘴細細咀嚼。她覺得,這些景象及舉動,都擁有細微卻博大的愛意。那霎是個缺愛的小孩,所以她會下意識讓自己的生活至少在表面上充滿愛。
然而那霎的心里始終缺少了一些莫名的東西,那些東西撥拉得她無法微笑,無法像正常的小孩一樣去結群嬉鬧。
那霎喜歡一個人躲在閣樓上,傍晚,聽樓下廚房傳來炒菜時冒出的噪音。她把閣樓的小窗戶開得大大的,夕陽一覽無遺。她瞇起眼睛看太陽,再低頭,眼前就一片綠一片黑,恢復視覺后,她又抬頭盯住那輪通紅的日盤,隨后眼前又是一片綠一片黑。她是在一個奇怪的黃昏迷戀上這些片刻的綠與黑。
那天,那霎趴在閣樓的窗戶往下看,外婆和隔壁奶奶正往鄰居家去。那個奶奶來找外婆的時候一臉淚水,那霎聽見她一聲高過一聲,又一聲低過一聲地喊:“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外婆就趕緊換鞋,攙住她離開。
那霎從窗戶探頭追逐。她知道,隔壁爺爺倒在病床上幾個月了,他們的兒子卻神秘地一直沒有露面。不一會兒,那霎聽見隔壁房子里傳出犀利的哭泣聲,糾結一樣回蕩在整個空氣中。那霎捂住耳朵,仰頭時,剛好望見夕陽通紅通紅地掛在天邊,紅得像血一樣。那霎便看癡過去,扭開頭時,眼前只剩一片綠一片黑。從此,她對這種感覺上癮了,喜歡重復又重復地折騰。
閣樓的一角有一只小箱子,裝滿那霎的玩具,那些玩具已經七零八碎。那霎自6歲后,再也沒有完整的玩具。她將所有的玩具都破壞了。用剪刀往玩具身上戳,把布娃娃身上的衣服剪得破破爛爛,往地上摔那些玩具,踩到變形,接著用腳跟擰兩下。她還把一個塑料娃娃的后腦勺狠狠剖開。因為娃娃頭發的凹凹凸凸,整個腦殼的內部亦呈現出反相的凹凸,那霎把眼睛罩在那個破口往里瞅,望見那些凹凸時,皮膚上頓時浮起涼意。
那霎惡意破壞玩具,外婆便以為她不再需要玩具,于是將零七落八的它們收拾進一只小箱子,擱到閣樓上。那霎每次就沉默地踩著竹梯子,爬上高高的閣樓,打開箱子,狂亂地將玩具扔一地。爾后下樓吃飯,填飽了肚子再爬上閣樓將玩具一股腦丟進箱子。
有一天,外婆有老朋友來,帶著小孫子。外婆就讓那霎陪小男孩玩。那霎瞥了瞥小男孩,她的眼角全是抗拒,她拒絕與別人玩。她獨自爬上閣樓,竹梯子咯吱咯吱作響。爾后她回身瞟閣樓下的小男孩,他以復雜的目光仰望那霎,再挪過視線望望竹梯子。那霎不再理會他,把玩具箱打開。
一分鐘后,那霎聽見竹梯子咯吱咯吱響起來,那個小男孩鼓起巨大的勇氣爬上閣樓,他稚嫩著聲音說:“我們一起玩好不好?”那霎手里拎著一把剪刀站起來,對著小男孩站定,小男孩驚恐地凝視著她手里的剪刀。那霎頓了頓,回身扒出腦殼破掉的塑料娃娃,直接塞到小男孩的眼皮底下。她冷冷說了句話:“你看到了什么?”小男孩倏地嚇一跳,往后倒退兩步,愣了愣,終于哇一下,大聲哭起來。
直至兩位老人跑上閣樓,那霎依然一只手拎著一把剪刀,一只手抓著破腦殼的塑料娃娃。小男孩的奶奶一把抱住了小孫子,邊拿眼睛惡狠狠瞪向那霎,邊問:“寶貝怎么了??是不是被剪刀扎到了?疼不疼?奶奶看看有沒有傷到哪里了?”那霎終于得意地揚了揚嘴角,大人們不會知道,有種傷害根本不需要鋒利的武器。
那天晚上,外婆很生氣,吃飯時沒有夾菜給那霎。那霎硬硬咀嚼完一碗白飯,靜悄悄爬上閣樓。她撿起一個布娃娃咬在牙齒間,狠狠地咬,咬得太陽穴繃得緊緊地疼。
那霎摧殘玩具的時候臉上總揚著與年齡不符的冷笑,她頤指氣使命令那些玩具,“給我出來!”或者“給我進去!”于是那些玩具總以不敢違背的奴隸姿態出來或者進去。而這一切,全是由那霎操控。這樣的反復,無聊呆板又孤獨的游戲,那霎卻樂此不疲,陪過她的整個童年,灰白而緘默的童年。
第二章:第一天上學,第一天逃學
終于,時間在重復的游戲與動作中流逝殆盡,那霎的童年渾渾噩噩結束在8歲那年的9月。
那霎第一天去學校,外婆只將她送到教室門口。那霎安靜地進去,在一個空位上坐下。她還沒有將書包放下,一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突然竄到她跟前,嬌滴滴的聲音說:“這是我的座位!你讓開!”然后霸道地推那霎。那霎被她推得險些摔到地上,新書包掉下去,沾了灰。那霎氣呼呼地反推那個女孩,誰知女孩沒想到安靜柔弱的那霎會反抗,一不留神跌坐到地上。她賴在地上,張口哇哇大哭。四周圍攏來一群小同學。
老師沖過來,不問緣由就朝那霎瞪眼,邊伸手將地上的小女孩抱起來邊批評那霎:“你怎么欺負同學?”那個小女孩趴到老師肩膀上喊:“媽媽,她推我摔跤!”老師心疼極了自己的寶貝女兒:“你這小孩,你媽媽沒教你到學校來要愛護同學的么?”那霎動了動嘴巴想辯解些什么,老師卻飛快堵上了她的嘴:“你還自言自語什么?錯了還不改正?”
那霎沒有預料到,老師會那么偏袒這個小女孩,她抬頭委屈卻倔強地瞪著老師,卻冷不防看見老師憐惜小女孩的溫柔表情,輕柔的愛撫的手勢。這些都與剛才怒視她的表情截然相反。她突然有些驚訝,她忘了剛才那些委屈,好奇地想:原來,這就是媽媽。
那霎的神情漸漸轉變,從委屈到驚訝又轉換到無比虔誠,情不自禁喊道:“媽媽,媽媽……”聲音卻一絲絲微弱下去,像一個垂死的人。老師詫異地望了望那霎,小女孩也將頭扭向她,帶著眼淚尖聲叫道:“她是我媽媽,不是你媽媽,不是你媽媽……”
那霎感覺到眼睛酸酸漲漲的難受,她環顧四周,一個個都在幸災樂禍地笑。只有一個男生沒有笑,他站在那霎左邊,身材瘦小,面容卻極其端正,小小年紀,已能見美男子的雛形。此刻他正用冷峻的目光端詳著那霎,眉頭微微蹙起,很嚴肅的樣子。那霎猛地一震,慌忙挪開視線,男生那種目光仿佛能刺穿一個小女生的心靈,刺得那霎快忍不住眼眶里的眼淚。
那霎奮力推開人群,邁著凌亂的腳步趔趄著奔跑出去,眼淚就在她奔跑的時候被堅硬地吞回肚里。那霎是不可以哭的,她從來都不允許自己哭。
那霎迷路了。她從校門口的傳達室窗下彎腰溜了出去,沒有往家走,她把自己迷失在一條灰白的小巷里。小巷兩邊爬滿綠色的青苔,幾扇木質的窗戶敞開著,卻搖搖欲墜的樣子。那霎停下來,仰起頭打量小巷的天空,偶爾有幾只麻雀飛來,停在小巷上空縱橫交錯的電線上。那霎忽然覺得,這一切,比學校粉白的墻壁,整潔的課桌來得有趣得多。
那霎在小巷停留了許久,她撿小巷里一兩棵不知名的大樹掉下來的紅色果子;她把爬山虎遠遠拉離墻壁;她伸手觸摸那些滑滑的青苔,然后發出輕微的咯咯笑聲……那霎玩得忘記了先前的不快,忘記了那個男生能洞穿自己般的目光,更忘記了時間。她喜歡一個人這樣玩,就像她命令那些破碎的玩具從箱子里出來或者進箱子一樣津津有味。
天暗下來時,那霎轉出巷子,繞上大路,不知不覺又轉到了學校附近。而這個時候,她看見了外婆,還有,那個小女孩的媽媽,也就是老師。她們似乎在很焦急地東張西望,那霎猶豫著是否要上前。老師眼尖,一下瞅見了她。她們朝她跑過去。那霎猛地錯覺有一團黑壓壓的物體迎面壓過來,她受了一驚,于是她的腳不受控制地一步步倒退,像灌了魔法一般。生活便是如此戲謔,不需要害怕的時候卻偏偏害怕,而應該害怕的時候,那霎卻常常渾然不知。
外婆扯著蒼老的嗓子喊那霎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聲音如一根小而尖的針,刺入耳朵。那霎終于停下腳步,外婆和老師抓住了她,外婆粗大的手掌緊緊攥住了她的細胳膊,捏得骨頭似乎都咯吱作響。她威嚴地訓斥那霎,開學第一天就逃學,她要那霎鄭重其事地向老師道歉。那霎滿腹委屈,她不認為是她的錯。她覺得學校不是個好地方,老師不是個好老師,小女孩不是個好孩子。她緘口,拼命咬牙,抿住嘴唇。
這樣的反應將外婆惹急了,她攥那霎胳膊的手捏得越來越緊,還隨著她催促道歉的聲音一陣陣抖動著那霎那細小的胳膊。而那霎,只是咬住嘴唇,一遍遍沉默,再沉默,像啞巴一樣。
僵持之下,老師終于開腔。那霎看到她高傲的眼睛瞟了瞟那霎,說:“算了算了。小孩子不懂禮貌,上過學之后就好了!彼說,以后她會好好教導那霎的。
外婆一個勁跟老師道歉。那霎歪著腦袋,她看到外婆一臉的笑,覺得外婆與之前判若兩人,她不喜歡這個外婆,她討厭她。她覺得這個時候的外婆很像大街上派氣球的小丑,而她是非常憎惡小丑的,因為小丑向來死皮賴臉、自說自話。
回家路上,外婆氣呼呼走在前面,那霎邁著小碎步跟在后面。過了一會,外婆才想起那霎,停下腳步等她趕上,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這是第一次,外婆沒有將那霎的小手放在手中,而是拽著她的胳膊,仿佛那霎是一名隨時會逃跑的犯人。街旁的路燈一盞盞亮起來,那霎的心卻一點點往下沉。
一個瘋狂奔跑的人從她們身邊擦過,接著是另一個人,嘴里喊著:“抓小偷,抓住他……”那霎從未遇見過如此場面,她有些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前面竄出幾個男人一擁而上,一陣混亂。外婆拉著那霎閃到一旁,那霎的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最終,那幾個男人制服了這個小偷,亂七八糟地扭著他的胳膊。
那霎低下頭看了看外婆的手,外婆似乎也是用這種方式拉著她的,這種姿勢使那霎有種莫名其妙的畏懼。她舉起另一只手,一點點掰外婆的手指。而外婆卻將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人身上,沒有感覺到那霎的舉動,只是下意識地將手指并得更攏,拖住那霎繞開哄亂的人群往家走。
第三章:小閣樓上毛茸茸的爪子
外婆將那霎拖回家時,仍然在生氣。她將那霎的新書包扔在椅子上,她大聲說:“我不教好你,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媽!蹦泅读算,那一句話如一顆石子掉進一眼深邃的老井,無底一般直墜下去,許久才聽到輕微的水聲。然而僅僅一下,那霎便恢復鎮定,也許井太深了,水又太淺了,所以回響就變得弱小,掠奪了原有的氣勢。
這是外婆第一次提到那霎有個媽媽,而且還是死去的。那霎沒有聽懂一般,也許她的確沒有聽懂。她想外婆為什么那么生氣?她在胡言亂語什么?
外婆把那霎拖上閣樓,她要那霎在閣樓上好好反省,上學第一天就逃學是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她要那霎記住,學校不是出入自由的地方,也不是個可以任性妄為的地方,學校是個有規矩的地方,任何人都得遵守,連她那霎也不例外。爾后,外婆氣呼呼下了閣樓。
那霎其實是喜歡閣樓的,她認為這里是她的天下,沒有別人的腳印可以踐踏,也沒人可以剝奪這個空間的存在。那霎拉了拉門,門被反鎖了。她想,關禁閉是在自己喜歡的空間中,也不錯,至少沒有人能吵到她。而平時,那霎在閣樓待得還沒盡興,外婆就會喊她下去吃飯或者做些零碎的小家務。而今,那霎覺得自己能在閣樓上待許久,想到這,她不禁有些雀躍。
她把玩具一股腦從小箱子里倒出來,她最中意的就是那把小剪刀,可以將任何她想剪碎的東西剪成她想要的效果,她覺得剪刀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武器。她拿出那幾個已經破碎的小娃娃,把其中一個大一點的當成老師,另一個當成那個令她挨罵的小女生。
那霎拿著剪刀在她們面前晃啊晃,仿佛能看見娃娃眼中流露出恐懼的神采,心里洋溢滿了得意。她接著把剪刀一點點挨近兩個娃娃,似乎能瞥見娃娃眼眶里的恐懼色彩越來越濃烈。她沒有用剪刀戳她們,她滿意于她們對她表現出的畏懼。就如,她曾經拿那個破腦殼塑料娃娃嚇唬過的小男孩,這使她頗具成就感。于是她對著娃娃喃喃說:“膽小鬼,你們都是膽小鬼!
玩了一會,睡意漸漸襲來。那霎放下剪刀,將破娃娃丟回箱子,然后就趴在地板上睡去。她將雙腳緊緊蜷縮在胸口,像一只彎曲的大蝦。這是沒有安全感的人在潛意識里會采取的睡姿。
那霎一覺醒來時,閣樓上已經漆黑一片,那盞橘黃色的吊燈不知什么時候熄滅了。那霎努力睜著眼睛,卻毫無作用,她什么都看不見。她的心緊成一團,像一只被捏緊的粽子一樣,越捏越緊。那霎只能憑著感覺摸到墻壁邊,將窗戶使勁推開,外面的月光就淡淡地灑進來。
那霎稍稍平靜了一些,她把頭探出窗外,鄰居家的窗口此時都黑沉沉一片,鑲嵌在慘淡的灰色的樓房上。一塊塊,如黑色的方形洞口。那霎的腦海里即刻浮現出一只只灰色的怪物,張大黑色的口腔,似乎要迎頭撲向她,將她一口吞噬,然后她像所有卡通片里好人在與怪物戰斗那樣,在怪物黑幽幽的肚子里摸索前進。但是,那霎想,自己一定不會跟卡通片里的小人一樣幸運,她不相信自己能找到出口。那霎想,自己的結局只能是永遠待在怪物肚子里了。
那霎渾身起了涼意,她不敢再看,慌亂地關上窗,緊密地拉攏窗簾,她把自己陷進閣樓的黑暗里。那種毫無光線的黑暗中危機四伏。無數的蝙蝠掠過那霎頭頂,嘩啦啦的拍打翅膀聲音覆蓋了那霎的耳膜。緊接著,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拂過那霎的臉龐,那霎感覺到最初的毛茸茸與后來爪子的冰涼。她頓時哆嗦起來,從內到外,從骨頭里滲出的哆嗦,似乎要拆散整個骨骼。
那霎想喊,嗓子卻仿佛被一雙手掐住了,無法漏出一絲聲音。那霎想跑,想大力砸門,逃出這個該死的地方,腳卻仿佛被一雙鐐銬鎖著,沉重到無法邁出腳步。那霎只得靠在窗下的墻根。窗外,有巨大的灰色怪物,張著黑色口腔,窗內,有無數蝙蝠與不知明的爪子。那霎瑟縮在墻根,蜷成一堆,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墻上摳,她奢望能摳出一點光源,或者一個安全的角落,能讓她藏身就夠。
眼淚就在手指微疼的時候滾下來,這是那霎記事以來第一次肆無忌憚地淚水橫流,第一次因為恐懼而淚水橫流。但那霎停不下來,她只能繼續摳墻壁,她覺得無望,卻充滿可能的希望,而希望只剩這堵墻。
那霎覺得她在黑暗中煎熬了一年那么長久,就如她每次熬過新年一樣。那霎是恨過年的,她恨鞭炮的轟響,那讓她錯覺一種地動山搖,她的頭便在這樣的地動山搖中疼痛欲裂。而當外婆給那霎新衣服的時候,那霎會趁外婆不注意,將新衣服丟到地上,踩兩腳,再心安理地穿上。最后,挨過一個年。
就在這一年不知有多漫長的時候,門開了,預示著一年過盡。門外的光線輕盈地射進來。那霎看見外婆的輪廓,聽見外婆按了按燈的開關,可是燈沒有亮。外婆喊那霎的名字。那霎回應的聲音在喉嚨里滾了一圈,又滑回肚里。爾后,外婆看見了縮在墻根的那霎,她跑過來緊緊摟住小孩,心疼地責備:“怎么燈滅了也不喊外婆呢?”那霎卻掙脫外婆的懷抱,往燈光璀璨的地方挪動身體。
外婆把那霎背下樓的時候,那霎的指甲縫內已經滲出紅紅的血,十指上混雜著粉白的墻灰。從那天起,那霎怕黑,在黑暗的環境中,即便關燈看電視的時候,她亦會不由自主回頭張望,她習慣性地感覺到身后有一雙爪子,毛茸茸的手掌配著冰涼的爪子,偷偷挽住了她的脖子。
第四章:昨天的男生原來叫肖可
第二天,外婆送那霎去上學,那霎的幾根手指上包了膠布。她沉默著經過老師的女兒,坐到最末排的空位上。外婆跟老師在窗外說著什么。一些好奇的同學回頭打量那霎。那霎便倔強地回應著這些注視,終于將那些目光一道道打敗,她的嘴角浮上不易察覺的勝利的笑。
低頭的一瞬,那霎眼角的余光忽然掃到一個男生,就是昨天仿佛能看透她的男生。此刻依然用清峻的目光打量著她,致使那霎收斂起得意洋洋的表情,像一個犯錯的小孩一樣灰溜溜。
小男生卻隨意地開口說話了,他問那霎的手指怎么了。那霎受寵若驚地看了看他,她好像沒想到,一個眼神銳利的小孩會與她說話。那霎皺起眉頭思考了一下,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的問題。最后才簡短地說:昨天晚上,我與一只毛茸茸的冰涼的爪子打架,于是就把手指弄傷了。
小男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滿是不可思議。他忽地對那霎刮目相看,伸出手在那霎瘦削的肩頭拍了兩下。
那霎想知道男生叫什么名字,可還沒來得及問,老師便走了進來。那霎感覺到老師走進來時,一路掃過的目光都停留在她身上。就如那霎是一個垃圾回收站,而老師的目光是一把掃帚,將草草掃來的目光垃圾都傾倒在那霎這里。
課堂上,那霎跟坐在旁座的小男生偷偷說話,說得不亦樂乎。小男生給她看他文具盒里的寶貝。那霎留意到他的文具盒底層有把小剪刀,可以折成很小的方塊。她把剪刀放在手心里翻來覆去,看了又看,卻疑惑,不知道怎么使用。小男生驕傲地拿過剪刀一兩下掰開,小剪刀展成正常的樣子。那霎用這把剪刀在課本的扉頁上輕輕剪下一角,她內心竟然充滿了奇怪的喜悅感與新鮮感,好似這不僅僅是一把剪刀這么簡單。
就在那霎沉迷于一把剪刀時,老師猛然喊她的名字。四十多雙眼睛直刷刷射向她,聚焦成一個靶點。整個教室顯得越發安靜。那霎左右望了望,不知所措地站起來。老師兇巴巴的視線讓她愕然,她無法回答老師剛才的提問,因為她根本沒聽見老師問了什么。那霎啞然地站在那里,雙手不停地交叉,收起,再交叉,再收起。緊接著,老師喊出另一個名字,肖可。
那霎身邊的小男生也站了起來,和那霎一樣,畏縮而不知所謂的姿態。他們被老師罰站。那霎朝他笑了笑,抹了下鼻子說:“原來,你叫肖可啊!
這個聲音,在偌大的教室引起不可名狀的激憤。那霎看到那個三十多歲的女老師一下子漲紅了臉。她從未見過連罰站都能站出自得其樂來的學生。她用顫抖的手指指向那霎,一句話在喉嚨間糾結反復,硬是卡住了。頓了頓,她直接沖下講臺,整個人在課桌與課桌間橫沖直撞。最后,她毫不猶豫地一手抓住那霎,一手抓住肖可,像老鷹捉小雞一般將他們拎去了辦公室罰站。
那霎站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不斷地絞扯手指上的膠布。半晌,幽幽然道:“她恨我,我知道!毙た商鹧劬,迷蒙而深沉,繼而吐出三個字:“她瘋了!
窗外,陽光在跳躍閃爍。辦公室門前那棵梧桐的樹影就斑斑駁駁印在墻壁上、玻璃上,以及最靠近窗臺的辦公桌上。那霎低頭瞧著光斑出神,而肖可,似乎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當中。
他們就這樣相對著緘默。其實那霎根本就不在思考,她只是走神,思緒在那個當口一片空白。她的眼神是空洞的。連那霎自己都意外,她不知不覺已經習慣上這樣無所事事的晃神放空。
而肖可,他卻是在思考的。他在從頭至尾回想那霎的一舉一動。他覺得那霎是個勇敢的女孩。但是,他始終不知道,那霎為什么會遇見毛茸茸的冰涼的爪子,而他從未遇見過?他的世界只存在于那些繽紛的打斗游戲中。
肖可從5歲就學會了玩魂斗羅,7歲時就能不費吹灰之力闖完全部關口。這些,全得益于肖可的父母。因為他們喜歡晚上出門玩麻將,有時興致高昂,可以玩得通宵達旦卻不知疲倦。而每當要出門時,肖可總會有小小的糾纏。直到有一天,他們給肖可買了游戲機。他們發現,這是個不錯的安撫肖可的方式。此后,他們常常在臨出門前丟給他一張新游戲卡帶,外加一句:“乖乖在家玩游戲!毙た删蜆奉嵙,一個人守在游戲機前仿佛守住一個國家般偉大。最終,在肖可的思想中形成了一種觀念,乖就是玩游戲。沒有童話,沒有想像,有的只是一格格血柱或多或少。因此,當他聽到那霎說自己與一只毛茸茸的冰涼的爪子打架時,他驚奇無比。他不能想像,除了長相或彪漢或奇特的人之外,一只爪子該如何獨立存在?
隔了不知多久,那霎和肖可都聽到一陣清脆的鈴聲。接著,從某些地方傳來“老師再見”的響亮和聲。辦公室外的走廊上人聲漸漸充盈起來。陸陸續續有老師推開辦公室門走進來,無一不是奇怪地看看那霎,再看看肖可,訝議于兩個新生竟然造次到罰站辦公室的程度。
再后來,那霎和肖可班的老師走進來,從他們面前不帶表情地經過。肖可暗暗在那霎耳邊說:“小心,瘋子又來了!
第五章:遇見新鄰居新同學
外婆又一次被老師找來談話。那霎看著老師對外婆說著什么,而老師的太陽穴似乎一起一伏地鼓脹起來,那霎就想起自己曾經在河塘邊觀察過的一只青蛙,那只青蛙每一聲喊叫也是伴著氣鼓鼓的神態。她偷偷咧了咧嘴。肖可似乎察覺到那霎的神色,疑惑地望向她。那霎小聲說:“一只青蛙!
說話的聲音引得老師扭頭,狠狠瞪了瞪她。肖可突然心領神會,背轉身面對著那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做著口型。但那霎看懂了那四個字,一只青蛙。他們相視而笑。
正當那霎和肖可對一只青蛙心照不宣時,一個行色匆匆的女人闖進辦公室。這個女人一身鮮艷的紅,那種紅色在閃進來時風馳電掣,烈焰熊熊,像一把利刃般刺疼了那霎的眼睛。那霎不由自主使勁閉了下眼睛,再睜開眼時,女人正劈手就打肖可。那霎驚訝地張大了嘴,她的目光粘在女人的手掌上,她清晰地感受到那里有可怕的力量。后來,紅衣女人被老師拖開了,肖可臉頰上留下清晰的五指印,紅色的,印在慘白的皮膚上,一絲絲滲透著疼意。
那霎心底驟然難過起來。當她和肖可并肩走回教室時,她停住腳步,說:“疼!毙た纱笕艘话忝泅念^,慘白的小臉上露出堅強的微笑。那霎揪住小手問:“她是你什么人?”肖可回答是媽媽。
那霎啞然,瞬間她慶幸自己沒有媽媽,因為沒有媽媽就不會挨打,假如有個媽媽只是使自己受到更多的巴掌,那么沒有媽媽比有媽媽將更幸運。不是嗎?那霎對肖可產生出極大的同情。
傍晚,那霎跟外婆一起回家,隔壁門口堆著幾只大箱子。一個背影纖瘦的女人在客廳里彎腰收拾東西。那霎對著她看了會。一個男人從內屋走出來,發覺了她們,笑吟吟走來。廳里的女人也轉過身,站在原地打量她們。
外婆牽著那霎的手突然緊了緊。那霎感覺出外婆的緊張,下意識警戒地后退一步,隱在外婆身側,死死盯著男人。男人察覺出她的舉動,停在原地說:“你好,你是住隔壁的嗎?我們以后就是鄰居了!蹦泅P躇著,腳一絲絲往后挪,眼睛始終盯在男人的臉龐上。深黑的眉,細長的眼睛笑得只剩一條縫。男人俯下身問:“小姑娘,我們能交個朋友么?”立時,那霎轉身就往家跑。她的心咚咚直跳,剛才那雙笑成縫的眼睛里閃耀著一些白光,像極了那霎的銀白色小剪刀,這點發現使她錯覺男人要像她拿剪刀戳娃娃一樣戳她。
那霎逃進屋,躲在門后聽見外婆沖男人說了幾句話,然后格外生氣地喊:“我們的事不要你管,我們過得很好!”爾后外婆哆嗦著推開門,冰冷著一張臉,大力地將門碰撞上。那霎低頭匆匆往閣樓上跑,外婆在身后大聲跟那霎說又似乎說給自己聽:“以后不能跟他們來往,看見了就繞開!
第二天清晨出門,隔壁的門也打開,那霎怔在原地,不錯眼珠地瞅著門里走出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小男生,眼睛也是細長型。他看了看那霎,然后往前走去。那霎遠遠跟在他身后,結果,他們走完同一條路,竟走進同一所學校。
早讀課時,老師說要介紹新同學給大家。那霎抬頭,一眼撞在那個細長眼睛的男生身上。原來男生叫小特,因為搬家所以轉學。毫無新意,那霎撇了下嘴角,繼續埋頭在課本上無聊地練習打圈。
小特的位置就在那霎前面,他坐下后看見那霎課本上密密麻麻畫滿了圈圈,不禁皺了皺眉。他以為他跟那霎是鄰居,就有些自來熟,輕輕說:“你怎么把課本畫成這樣?”那霎眼皮都沒抬,絲毫沒有理睬她的新鄰居新同學小特。
那霎只與肖可如影隨形。他們孤立在同學群之外。放學,肖可帶那霎去游戲機室,她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肖可技術嫻熟地玩各種打斗游戲。有次,肖可把位置讓給那霎,那霎盯著屏幕,卻手腳忙亂,不知所措。她對這種操作性的游戲毫無興趣,但是她迷戀上了那些斑斕的畫面,那些痛快淋漓的打斗。
從前,那霎的世界只是那間小小的閣樓,一直屬于靜止與無聲的。就如凝固的灰色空間里,惟一的亮點只是那霎自己;疑絹碓匠林,最后連那霎這個亮點也逐漸黯淡下去。
現在,當她目睹游戲場面的熱鬧與絢爛之后,仿佛一個從未嘗過甜味的人頓時發現了糖果的美妙之處,除了迷戀,別無它法。
第六章:爪子又來襲,不得已轉學
那霎在美術本上畫游戲,一個人打另一個人,他們穿著鮮艷的衣服。那霎用五彩水筆渲染畫面。美術老師把本子甩在那霎面前,嚴厲地要求她重畫,不能再畫這種暴力的圖畫。第二天,老師向那霎索要新作業時,她掏出本子,上面除了前一天的畫面,別無其它。美術老師當場撕那霎的本子。
那霎覺得美術老師長出鬼長的毛茸茸的爪子撕碎了她用心畫出來的熱鬧與鮮艷,她壓抑不住地大哭起來,腦海里錯亂地飛過許多破碎而隱秘的片段。她想起被外婆關在閣樓那一晚那只毛茸茸的爪子,此刻,突然伸出來勒住了她的脖子。那霎大口喘氣,猛力掰脖子上的莫名的東西,她大聲喊道:“放開我!放開我!”
老師與同學都嚇呆了,誰都不敢上前,不敢挪動腳步。小特也呆呆地看著那霎的怪異,只有肖可用力攥下那霎卡在脖子上的雙手,跌跌撞撞把她拖出教室。
肖可拖著那霎跑到教學樓旁的小樹林里,用自己的手指替那霎抹掉眼角殘留的眼淚。他一聲不吭,那霎也不說話,他們只是面對面站著。良久,那霎打破沉默說:“那只毛茸茸的爪子,抓住我不放!毙た烧J真地聽,他相信那霎的世界里有一只可怕的不為他或別人所知的爪子,它比媽媽的巴掌還要像魔鬼,當它欺負那霎時,會比媽媽打他還疼。肖可不由得憐惜那霎。
晚上,外婆趕回來時,那霎已經躲上閣樓。她拿著彩色鉛筆畫那只黑乎乎的毛茸茸的爪子,然后再拿她的武器——小剪刀,一刀刀剪碎。她的雙手情不自禁地哆嗦,嘴角下意識抽動著。那霎赤腳踩在那一地紙屑上,使勁用腳尖碾著碎片,使勁,再使勁。
外婆爬上閣樓時,那霎正不斷重復著這個動作,臉上露出與她年齡不符的猙獰表情。外婆怔了怔,沖上去一把抱住那霎。那霎的大腳趾因不停地碾壓已紅腫起來,一碰鉆心地疼。外婆抱住她心酸地哀哀哭泣:“那霎,你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
那時的那霎只會說兩個字,爪子。她不斷絮絮叨叨地重復這兩個字。半夜,那霎發起高燒。外婆送她去醫院時,她已經呈昏睡狀態。
夢里面,那霎又遇見兇惡的美術老師,用一只長滿毛的爪子撕著她的圖畫,一張又一張,一片又一片,從天空中飛散開去,爾后落下來,變成一場寒冷的雪。那霎伸手接住雪花,企圖將她的圖畫一塊塊拼接起來。但是,雪花落到手心就迅速地融化了,融化了的水積在手掌中,寒冷而刺骨。慢慢地,那霎的手越來越疼,再慢慢地,那霎的手被那些冰水一點一點冷凍起來,凍成一塊石頭,再也無法動彈。
那霎從夢中哭醒過來。窗外陽光已經溫暖地灑進房間,落在吊著點滴的手背上。那霎感覺剛剛夢里的疼已經不再了。她端詳自己的手指,潔白、美好而鮮活。她的枕邊,放著一張圖畫,畫面與被老師撕碎的那張畫類似,不同的是畫面的內容:一個人戰勝了一只怪物。色彩鮮艷,場面熱鬧。
圖畫右下角,寫著肖可歪歪扭扭的名字。那霎不哭了。外婆進來時,那霎已經抹干了臉上的淚。她翕動著干燥蒼白的嘴唇向外婆要水喝。
外婆最終不得已將那霎轉學了,一所很小的小學。,從此那霎再不與小特同路,他們總是一前一后走出巷子,然后一個左轉,一個右轉。偶爾小特會回頭看她一下。在學校,那霎坐在最后一排,不說話,也沒人主動跟她說話。那種氛圍很淡漠。那霎覺得自己被所有人遺忘了,而惟一沒有忘記她的人只有肖可。他們常常在周日偷偷溜去游戲機室玩游戲。
那霎越來越喜歡將自己關在閣樓上。她迷戀上了畫畫,在她的筆下,是越來越多鮮艷,卻面目兇狠的人或者怪物。她總是用膠帶將畫紙貼到墻上,跪在那里認真地涂抹。一點一點,沉默,一點一點,色彩洋溢,無法自拔的沉溺,像上癮的零食。
在這樣的沉默里,那霎和肖可一起慢慢地倔強地,卻也是平靜無事地長大。
六年級那會,那霎突發其想,覺得自己像極了石頭縫里的一條蟲子,無論石頭多堅硬,她總是在不停地鉆,不停地爬,尋覓四處灑下的陽光?偳椴蛔越卦谡n堂上走神,腦袋探出窗外,陽光落在臉上,癢癢的,卻溫暖異常。她試圖把這些溫暖與輕柔的癢帶到晚上,帶進她的小閣樓?墒,老師嘩拉拉甩過的一塊粉塵四散的黑板擦,或者一把粉筆頭,將那霎的陽光打得七零八落。那霎的嘴角落滿灰白的粉筆灰,偶爾也會有被黑板擦打中的鮮紅印記,她倔強地咬緊牙,不讓眼淚可恥地墜下來。
日日重復這樣的狀態,她的小學生涯就嘎然結束在粉筆頭或者黑板擦嗖地飛來,粉塵四起的場景中。
第七章:斗贏了眼睛里能射出銀白色小剪刀的小特
初中時,那霎、肖可以及小特又成了同班同學。13歲的那霎以為自己已經長得很大,她和肖可常常放學后在街頭四處游蕩。那霎問:“肖可,為什么不回家?”肖可撇著嘴,眼見著英氣的臉龐一點點在成長中顯現出輪廓,他說:“家里又沒人,還不如街上熱鬧!蹦泅肫鹚莻火焰一樣的媽媽,心里抖了抖。肖可反問那霎:“你呢?”那霎想了想說:“家里沒有陽光!薄翱梢雇淼慕稚弦矝]有陽光啊!毙た煞瘩g。
那霎昂起頭,看灰暗的黃昏,漸漸升起的淡色月亮,幾顆稀疏的星子,夜幕像一張柔白的紙浸染上一層淡墨,漸漸地,墨色愈加濃重起來,濃到化不開的沉,使天幕越墜越近。
說這些話時,那霎和肖可坐在間隔機動車道與非機動車道的鐵柵欄上,晃悠著雙腿,傷感的姿態。晚歸的車輛在他們身前身后疾駛,沒有人留意到他們,他們的軀體在危險地帶卻被路人當作稀薄的空氣。
坐到夜幕不再有光亮,那霎和肖可各自回家,一個往東,一個往南。那霎偶爾有一絲傷感,她盯著肖可往南邊一步步挪去,背影搖晃,像一個微熏的人,那霎心口就開始涌出寂寞。她突然就希望肖可能陪她多一點時間,哪怕一秒。但她從不會對肖可說:“再陪陪我好嗎?”那霎不開口,即便內心的冀望跟蝴蝶似的飛滿整個天空,她都不伸手爭取一把。
小特是在某天突然跑來親近那霎的。
晚上放學,那霎依然和肖可坐在鐵柵欄上。小特走到他們身后瞇起那雙細長的眼睛建議:“那霎,我們一起回家吧!蹦泅ゎ^瞧了瞧他,淡漠地回:“為什么?”小特結巴一下:“因為,因為我爸爸說我們,是鄰居啊!蹦泅婀值胤瘩g:“鄰居就要一起回家么?”說罷,她跳下鐵柵欄走了。肖可跟在她后面,邊走邊沖小特嬉皮笑臉,又揮了揮拳頭,像盡職的小跟班努力取笑被主人奚落的人。
小特目瞪口呆瞅住他們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街頭,才重新邁步往家走。他從那一秒開始佩服那霎,毫無理由,他只是覺得那霎的言行與他的言行截然相反。他是個乖小孩,家長安排他該吃什么,該看什么,該穿什么,該幾點起床,該幾點回家。他們把他安排成一個唯命是從的王子,生活井井有條,道路平坦寬敞,使他已然失去擁有自己想法的能力。譬如那霎剛才問,鄰居就要一起回家么?他回答不出,他從沒考慮過。那天爸爸突然與他促膝而談,說既然與那霎同班,就要和那霎做朋友,放學一起回家。小特問為什么。爸爸只回答因為他們是鄰居。難道僅僅因為他們是鄰居嗎?
小特回家,撞見了爸爸和那霎的外婆,兩個人的表情有些堅硬。小特喏喏地喊爸爸。那霎外婆扭頭看了他一眼,又對男人說:“管好你自己就行,別人不用你操心!”轉身氣呼呼回屋。男人沉默了。牽著小特回家,臉上的神色很沉重。
當那霎回到家,月亮已經爬得很高。外婆的臉色很暗,仿佛黑色的天幕一般。那霎和肖可在游戲機室里玩過了頭,直到肖可的零花錢全部變成銅板消失在機器里,他們才想起回家。
外婆厲聲質問那霎去了哪里。她臉不紅心不跳地答:“學校有事!彼呀浟晳T了撒謊,每次太晚回家,她都謊稱學校有事。這次她卻沒有安然瞞過,外婆哆嗦著手指指著那霎的鼻子低吼道:“再說謊!”那霎心里一驚,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沒有。話音剛落,一個巴掌從老人粗糙的五指下甩了過來。外婆氣憤地說:“隔壁小特早就回來了!
小特,這個乖巧的小男生成了無形的敵人,致使她的謊言不攻自破。那霎開始討厭他。
外婆把那霎關進閣樓反思,這使那霎回憶起許多年前的那晚,她也被關在閣樓上。那次,她第一次與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相遇。那霎舉起黑色彩筆,在閣樓淡黃的墻壁上一筆筆畫著。一只丑陋的爪子出現在墻上,尖銳的爪鋒。那霎歪著頭,嘴角有冷漠的笑意,她想起游戲機人被打時的那種血液橫飛的模樣,立即掏出紅色彩筆,在爪子的尖銳處留下一行行痕跡。
鮮紅的血液,那霎笑起來,很大聲很大聲地笑。笑完,她翻出她的銀白色小剪刀,對著粉墻的爪子狠狠扎下去,一個深深的洞。然后,她從書包里拿出美術本,撕下一幅作業貼在墻上,遮住了她的杰作。
第二天,小特從后面趕上來與那霎并排走。他說:“你昨天很晚回家?”那霎白他一眼。小特繼續說:“我在窗口看到了,你很晚才回來,你去哪了?”
那霎轉了轉眼睛,看見路邊有一個泥水坑,她故意將小特一把推進去,嘴里喊著:“干嗎靠得我那么近?混蛋!”小特的白球鞋全污了。那霎飛快地跑開,邊跑邊沾沾自喜。到學校后,那霎又故意大聲扯著喉嚨叫:“啊,你好臟!”四周的同學將目光紛紛聚攏在小特的腳上,小特的臉漲成了豬肝紅。
下午課間休息,那霎趁小特離開座位,拎起他的書包從窗口扔了下去。書本散了一地,沾上許多污泥。同學們都靠在窗臺上觀看。小特回到座位,大伙都哧哧笑著打量他。有同學指著窗外提示。小特撲到窗口,看見自己的書包和書本灑滿一地,慌忙沖下樓。那霎居高臨下望著小特,大聲說:“喲,多像個撿垃圾的小破孩!”四周頓時響起哄堂大笑。那霎在笑聲里第一次感覺到勝利。她以為自己每次與那只毛茸茸的爪子戰斗時會輸得慘不忍睹,而這次,她終于成了贏家,成了趾高氣揚的孔雀。
笑聲驚動了班主任,她嚴厲地把那霎推到辦公室。這是那霎第一次與初中老師近距離地站著,近到她能輕易看到老師臉上的雀斑、皺紋與因為氣憤而張著嘴似的毛孔。
那霎有些走神,直至小特走進來,那雙細長的眼睛里含著淚光,他手里捧著骯臟的書包。那霎對上他的眼睛,看到那里射出許多把銀白色小剪刀。那霎猛地往后倒退一步,撞到了桌角。玻璃杯晃下桌面,發出清脆地碎裂聲。班主任徹底憤怒了,滿面通紅地拍著桌面,震得桌上的作業本砰砰跳躍。她羅嗦而重復著,大意就是那霎可真囂張,竟還敢故意摔杯子給老師看。那霎愣了愣,她想老師可真會聯想。她緘默著嘴巴,什么都不說。
老師讓那霎罰站,就站在小特書包掉落的花壇里。太陽漸漸變成夕陽,夕陽的光線又一點點沉落。那霎抬頭盯著那輪通紅的日盤,一種燦爛的溫暖撒滿她身體的每個褶皺,她像一朵花一般綻放出歡愉的神情。她想起生命里許多個值得記取的黃昏:隔壁奶奶來找外婆,嘴里重復哭喊著“他死了”;她從學校溜出去,獨自在一條不知名的小巷撿紅色果子,拉爬山虎,摸光溜溜的青苔;她和肖可一起從辦公室出來,肖可大人一般摸摸那霎的頭;在新小學里對著夕陽看癡過去;長大后,與肖可坐在鐵柵欄上看風景……而這次,惟獨這次,她以一個贏家的身份,筆直地站在黃昏的花壇里目不轉睛地望著夕陽,那么驕傲。
放學鈴響過,肖可提著那霎的書包來找她。那霎笑著看肖可,眼前有暈眩的黑與綠,身體搖晃起來。肖可凌亂地扶她,嘴里恨恨地說:“那霎,我一定和小特勢不兩立!蹦泅{了眥牙,揮落肖可的手拿過書包走出校門。
肖可在路上遠遠望見小特,他落下那霎飛奔上去攔住小特,蠻橫地一下下推著小特。小特一步步倒退,眼睛里露出驚慌。肖可等著那霎走近,就像等待老大發話的小混混?赡泅疀]有停留,目不斜視地走開了。肖可不解地追上那霎。那霎也不說話,腳步嗖嗖地掠過地面,將迷惑的肖可和發呆的小特拋在后面。
那霎覺得小特是她的手下敗將,她不稀罕跟他作對。只是,小特會錯了意,他以為那霎沒有和肖可合伙欺負他是因為她對他變友好了。小特沉浸在這種錯覺中,也盡力展示自己對那霎的友好,分給那霎零食,或者替她做值日。而那霎總是不咸不淡地回應,小特給她零食,她不拒絕,小特替她做值日,她不爭搶。
那霎還會在晚歸的時候拖上小特,她和肖可坐在鐵柵欄上無聊地比賽背車牌號,讓小特做裁判。她和肖可去游戲機室,讓小特替他們跑腿買飲料,站在一旁幫他們背書包,爾后一起回家。
這樣的日子表面上極安全,但那霎從小特畏縮的眼神里看出他的懦弱。她想小特終究不是心甘情愿的,也許有一天就會突然出賣她,跟賣國賊一樣不可靠。
15歲時,那霎出落得高挑,消瘦,偏白。初三的課業越來越多,那霎的白天就在學校的題海里翻滾。做到煩躁時,她一把將試卷揉了塞進課桌,在草稿紙上專注地畫速寫。放學,她第一個沖出教室,抬頭望著昏暗的天空里閃耀著若隱若現的星子,再大口大口呼吸,像一條僥幸逃生的魚落回水里。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畢業,那霎課桌里未上交的試卷成堆,她胡亂地折起來丟進廢紙簍。她想,終于解脫了,剩余的事情就是等待通知。雖然那霎嘴里不說什么,事實上一個愿望卻在沉默里滋生,她滿心期待自己與小特的分離。
結果與她分離的居然是肖可,她和小特分進了同一所高中。入學測試后分班,他們又進了同一班級。小特對這樣的天意歡欣鼓舞:“那霎那霎,我們還在一起了!蹦泅а狼旋X地剜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走開。
第八章:無所事事的夏天,凌厲地玩著一場感覺
8月的陽光帶著灼燒的氣焰。肖可約那霎去游泳,站在那霎的小閣樓能望到的窗戶下學貓叫。肖可不喜歡那霎的外婆,他說外婆臉上有一種令人心慌的威懾。
那霎知道,外婆是不喜歡她與男生來往的。而隔壁的小特不能幸免地成了重點懷疑對象,外婆總以為,那霎跟小特會走得很近。哪怕那霎逼小特對好晚歸的理由,兩個人保持一前一后地距離走進小巷,也會招惹外婆將信將疑地一次次詢問她是不是跟小特去哪偷玩了。有時,那霎覺得小巷中的每塊灰磚,每寸青苔背后似乎都隱藏著外婆那雙凹陷的眼睛,神出鬼沒地貼上那霎的脊背,不寒而栗。
后來肖可就學會了到另一條并排的小巷里,在小閣樓的窗戶下學貓叫。那霎聽到聲音就找借口出門,與肖可在巷外會面。
那霎游泳的本領就是在夏天這樣出門后學會的。一開始,那霎對水有莫名其妙的恐懼,肖可把救生圈套在她身上,她依然忸怩著不肯下水。肖可就火了,一把將她推進水里。那霎先狂亂地掙扎幾下,接著就從水池里站了起來,水深剛及腰。但因為這件事,她有一周時間沒有理會肖可。
等肖可再在游泳館的水池里撞見那霎時,她已經偷偷學會了游泳。她像一只驕傲的水生動物,在水里翻騰,顯得游刃有余,時不時濺起透明的水花。
接下去的幾天,那霎迷戀上潛水。她常常潛到水里,悠然地盤腿坐在水池底。水中的感覺異常美,渾身冰涼如包裹著絲綢的觸覺,透過藍綠色的水看肖可朦朧的影子與蕩漾的水波,就好似隔了一個混沌世界。肖可等著等著就怕了,潛下水去拉她。那霎就朝他笑,肖可覺得那是縷美麗到詭異的笑紋。那霎說:“為什么,會游泳就不能用水自殺?”肖可甩著頭發上的水,茫然地看著那霎。
后來,那霎已經不滿足于在游泳館里游泳了。她拖住肖可直奔小巷后的一條小河。他們的家是在小河邊,有許多條縱向排列的小巷,是典型的江南風格。
黃昏的河面閃著粼粼波光,那霎站在橋頭,伸出纖瘦的腳丫探了探水,溫熱的。她嘩一下跳進河里,水花蹦到肖可臉上,肖可卻怯怯著不敢動身。那霎輕蔑地瞟他一眼,用手劃起越來越多的水花。爾后,她看到小特,穿著鮮艷的黃色背心,遠遠地跑來,仿佛一只碩大的檸檬。
那霎浮出水面,濕漉漉的頭發耷拉在額前,小特瞇起眼睛笑:“你不游了嗎?我還想來跟你們一起游呢!
“比賽么?”那霎挑釁地問。
“好,怎么比?”這個提議激起了小特的斗志。
“潛水!蹦泅f著一頭扎進水里,不給小特任何反駁的機會。她得意地抱住膝蓋往下沉,她想小特一定比不過她,只有她那霎才是天生的水生動物。忘形間,那霎竟忘了這是河,河底很深,而且有淤泥、石頭和水草。她潛到水底時,一只腳在光溜溜的石頭上滑了下,便卡進石縫里。
那霎心里轟然一慌,她開始下意識地掙扎,卻越掙扎卡得越緊。那霎感覺自己無法呼吸,這時一張嘴巴湊了過來,給了她許多新鮮氧氣。接著嘴巴離開她,搬去她腳上的石頭。那霎不再掙扎了,呆呆望著小特的頭發在水里揚起來,柔軟地搖擺,像一叢婉約的水草。她驟然雀躍,假使真的有靈異小說里描繪的世界,那么水鬼一定要和小特一樣,有一頭水草似的黑發。
小特托著那霎的下巴浮出水面時,聽見肖可在岸上心急如焚地喊:“怎么樣了?那霎,你沒事吧?”那霎緊閉的眼睛微微皺了一下。她從那秒意識到她在水里與空氣里的區別。在水里,岸上的人會擔心她,肖可或者小特都會去營救她。而在空氣里,沒有人認為她會窒息,沒有人看得見那只扼住她喉嚨的爪子,沒有人會營救她。
那霎就這么決絕地愛上潛水,潛在水里許久,久到岸上的人害怕,跳下水去救她。那霎享受這種游戲,一遍遍地玩,一遍遍帶著狡黠的笑意被人救起,樂不思蜀。
而小特,是最常去救那霎的那個。肖可覺得小特很礙事,他想趕走小特,卻找不到理由,他只好故意問那霎玩夠沒,期望她能停下游戲,等小特離開后再繼續也好。
那霎怔了怔,繼而咯咯笑,笑聲空洞,卻是露著天使樣無辜的表情,叫人憐惜。她說:“我玩我的!
肖可白了臉,他沒想到那霎是這樣不屑地回應他。他開始賭氣冷眼旁觀。小特就甘愿一次次潛下去救那霎。那霎撲閃幾下帶水珠的睫毛,說:“你的頭發像水草,很靈異!
小特答:“是的,靈異故事里,水鬼的頭發就是水草!
那霎又詭異地牽動嘴角笑:“因此,水鬼是美麗的!
小特跟著笑。愉快的笑聲針一般刺進肖可的耳朵,在耳膜上胡亂戳著。肖可突然想起,過完這個夏天,他就要與那霎分離了,他再不能與那霎同校,再不能在放學時與那霎坐上鐵柵欄。這些,使他莫名哀傷起來,想吶喊想哭泣,卻沒有聲音沒有眼淚,好像一眼斷流的泉,力不從心的衰弱。
只有那霎,毫不在意。肖可打量她的表情,揪不出半點即將分離的難受。他在那霎心目中攀不上“水草”引起的熱情,肖可生氣,他開始憎恨小特。如果小特不出現,那霎就只是他一個人的。肖可討厭與小特分享那霎的游戲。他折身大步奔離,逃跑得像一只偷了花生的灰色小耗子。
這個夏天,每個人都無所事事。除了,那霎,她玩這個潛水游戲,一而再,再而三機械地重復,重復到失去新鮮感,失去期待,失去變數的可能,她只是在凌厲地玩著一場感覺。
肖可獨自逃離幾天,覺出煎熬,心口那股嫉妒與不舍糾纏不清,蠢蠢欲動。終了,徹底投降,他不想那霎只歸了小特一人。他和小特各自配合,爭奪一般。肖可覺得,自己喜歡上那霎,所以才促使他俯首帖耳進行這種無聊游戲,就如那霎具備感冒病菌一般容易擴散的感染性?墒,他卻不敢對那霎說喜歡這兩個字。
第九章:該怎么對鄧季季笑呢?
夏天完結,那霎跳上小特的自行車后座去上學。這一切外婆自然不知曉,她沒有給那霎準備自行車,小特就在巷口等她,自告奮勇做她的車夫。那霎沒有拒絕,經過一個夏天他們一起玩的潛水游戲,她與小特的關系不再劍拔弩張,并且慢慢變得友好、誠心。
新班級里沒有幾張熟悉的臉孔。那霎拽著小特坐在最末排,觀察這個新團體。新班主任許菊花是個中年婦女,教語文,戴厚厚的玻璃鏡片。教數學的是個老頭,花白的頭發,看上去很資深的樣子。最有趣的是政治老師,圓臉圓身材,不停地拿著手帕擦腦門上的汗,看上去顯得那么和藹可親的。那霎挖挖耳朵,心想這學校怎么步入老齡化了呢?沒有年輕些的老師嗎?她對這些老師依然延續了一貫的漠視戰略,他們不理那霎,那霎也不理他們,好比井水不犯河水。
終于挨到第四節課,那霎看了看課程表,是英語課。她聳了聳鼻子,心想一定又會是個中年人,只有中年才顯得有資歷。
上課鈴響過,英語老師還沒有出現。那霎歪著頭看窗外的走廊,卻突然瞟見一個年輕的老師從走廊那頭朝這邊走來。首先奪目的,是她穿的玫紅色絲綢裙,裙擺隨著走動而帶出飄逸的風,光滑的綢面映出溫和的白光,仿若清冷的月光掀起粼粼波瀾。她的腳步不急不徐地邁著。
那霎驀地看呆了,她的腦?瞻琢艘黄。身在江南,她見過許多人穿絲綢,卻從沒見過這樣能把絲綢穿出光華來的人!
年輕老師行至那霎的窗口,下意識地扭過頭,目光澄凈,閃耀出與她的絲綢裙同樣柔軟的質感。她的視線與那霎碰撞時,居然沖那霎揚起了嘴角,無聲的風一般,寧靜中裹挾著迷人的甜。僅僅維持幾秒的笑紋,那霎忽然就怔住了,像看到一米璀璨的陽光,而這米陽光,不是給大地的,是專屬于她那霎一個人的。
那霎轉頭的時候,年輕老師已經邁進了他們班的教室,沒有高跟鞋的踢踏聲,步伐輕盈得像一只貓。她就是他們的英語老師。她不說話,只笑著拿起一支白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鄧季季三個字。那霎能感覺到白粉筆一筆一畫移動而落下的細微粉末,以及與黑板若有若無的磨擦聲。
這樣的安詳打動了那霎,就像每次她對著夕陽發呆的瞬間,那般靜好。那霎想,她的裙子有月華般的光彩,她的動作像一只貓的輕捷,她的一舉一動簡直像帶有魔法,那么,她究竟該是怎樣的人呢?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那霎回過神來時只聽見振耳的下課鈴聲。那霎透過人與人的罅隙,看鄧季季收拾起課本,不緊不慢等著人群涌出教室,她才走出去,玫紅色的裙裾再次飄出溫潤的白光。那霎就呆呆坐在那里,小特推了推她的胳膊說:“可以回家啦!蹦泅秀钡貟咚谎,扭過頭繼續望著窗外。
鄧季季經過那霎的窗口,依然瞥過視線,看見那霎,有明顯的怔忪。她隔著窗戶問:“你怎么還不回家?”那霎不置可否地從嗓子里發出些聲音。鄧季季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那……霎!彼行┻t鈍地回答,從來沒有一個老師這樣問過她的名字,從來沒有一個人在乎過她是誰。鄧季季是第一個,哪怕事實上,鄧季季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根本不是因為從來沒人在乎過那霎。
鄧季季點頭重復了一遍:“那霎。那么,趕緊回家吃飯吧!彼龥_她展露柔軟的笑紋,那副無框眼鏡后的眼睛彎成漂亮的拱形。那霎不知如何回應,刻意地抽了抽嘴角。等鄧季季走開去,那霎沖出教室,目睹鄧季季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她的心底忽然綻放出一朵潔白的神秘的小花。
那霎坐在小特的車后架上,突然伸手拽了拽小特的衣角,問:“鄧季季怎么樣?”她急于知道,是否有人跟她有相同的感受,是否也有人在心里盛開了一朵白色而神秘的小花。
“什么,怎么樣?”小特疑惑地問!熬褪恰蹦泅也坏秸_的詞匯表達,只得放棄詢問。
回到家,那霎跑去鏡子跟前,看著鏡子里的臉,牽動嘴角,很難看。她想起外婆嚴肅而滄桑的面孔,她沒有對外婆笑過。她沒有對誰笑過。她只在不適當的時候露出那種莫名的笑。她想:我該怎么對鄧季季笑呢?
隔了幾個星期,小特在新環境中慢慢適應開來,那霎卻依然執著在該怎么對鄧季季笑的問題里。她想學鄧季季那樣的笑,一回回努力牽起嘴角,卻感覺到肌肉僵硬,她根本學不會那種溫暖,那種自然。
一天,班主任許菊花在講臺上口若懸河、唾沫橫飛。那霎拉拉小特的衣袖,小聲問:“你知道怎么笑嗎?”
小特驚異:“你不會笑?”那霎點點頭。
“可你不是笑過嗎?游泳的時候,我們不是笑得很開心么?”
“不是那種笑!蹦泅疅o奈地說。
小特就擺出笑紋:“這樣的?”那霎搖頭。小特又擺出另一種笑:“這樣的?”那霎又搖頭。沒有一種像鄧季季。
幾顆粉筆頭刷刷地飛了過來,落在那霎和小特的周圍。許菊花嚴厲的目光蓋過來。她那副厚重的鏡片原本遮擋了深不可測的眼睛,然而這回,那霎卻能從她露出怒意的眼睛里感覺到潛伏著的狡猾氣息。小特畏懼地縮了縮頭,端正了坐姿。那霎的心頭卻掠過一絲亮光,如果,如果……她猛然激動起來,迎著許菊花的目光,挑了挑眉毛,露出她的招牌笑容,奇異的,不適當的,輕蔑的笑容。
許菊花的眉毛倒了過來,一根指頭戳向那霎的位置:“你,給我站起來!”那霎沒站起來,只是不加畏懼地瞪著許菊花。許菊花簡直被那霎的態度惹毛了,她甩了甩手跑下講臺拉住那霎的胳膊吼:“站起來!”那霎掙脫許菊花的胳膊,邊站起身邊拍著袖子上的粉筆灰說:“臟死了!
許菊花氣得一把拽住跟她差不多高的那霎往教室門口推,一路推著,直把她推進辦公室。那霎一眼瞅見鄧季季,背對著門口正在備課。那霎進門時她微微扭頭看了看,又繼續伏下身寫字。那霎站在一旁遠遠打量鄧季季,雖然只能看見她的側面。她對她是充滿好奇的,她要的結果就是這樣,被拖到辦公室罰站,就可以更仔細地觀察鄧季季了。
鄧季季終于抬起頭,合上課本。她揉了揉太陽穴,爾后扭頭過來問:“那霎是嗎?”那霎點頭!澳阕鲥e什么了?”
那霎一聳肩,牛頭不對馬嘴答:“我才不怕她!
鄧季季驚詫地投過視線。沉默幾秒鐘,她忽然笑起來:“那你怕誰呢?”
這個問題出乎那霎的意料。她愣了愣,想努力擠出些笑紋,卻失敗了,于是答案在嗓子里翻滾一圈,還沒來得及吐出來。
這時候,許菊花陰沉著面色走進來了。那霎想,暴風雨將要來臨了。許菊花提高聲音教訓那霎,鄧季季站在一旁,想勸卻插不上嘴。那霎聽不清許菊花到底在說什么,只覺得一片轟隆隆的聲音。她的半個腦袋開始疼,如一把鋸子在來回拉動。她開始用手使勁敲著半邊腦殼。許菊花漸漸看出不對勁,但那霎已經疼到情不自禁,折身自顧自沖出了辦公室。
許菊花和鄧季季追了出來,一直追到學校操場僻靜的一角。那霎蹲到地上,一只手無規律地敲拍腦袋,另一只手的手指使勁按壓在太陽穴上,抑制大腦里那種喧鬧的疼痛,身體也隨之微微顫動著。鄧季季關切地俯身問她怎么了。那霎緘默,頭始終埋在臂彎里。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幾分鐘,終于那霎立起身,臉色蒼白地說:“我想請假!痹S菊花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鄧季季,答應了。
第十章:秋天的玉蘭花裹挾著泥土氣息落進那霎心田
許菊花不敢再惹那霎,她害怕那霎蒼白的臉色,以及故意刁難的脾氣。她不喜歡那霎這種學生,所以無謂地放任她的乖戾與任性。那霎上課走神,許菊花裝做沒看見,在她眼里,只要不影響旁人,就相安無事。
只有鄧季季,仍舊關注那霎。那霎不羈的眼神、嚴肅的表情,總能保持的緘口不理,所有的叛逆行為都引起了鄧季季的目光。她習慣在上課前掃視班級時多打量那霎一會,講課時,會留意那霎是否走神。倘若走神,鄧季季不像別的老師那樣亂丟粉筆頭或者粉筆擦,也不喊那霎的名字,她只是將視線緊緊粘貼在那霎身上。這種緊密的目光接觸仿佛帶著魔力,常常迫使那霎驟然且莫名地從走神里醒過來。下課了,從那霎身邊經過,她會留意看看她在做什么。在走廊上撞見那霎,她也會沖她笑,決不假裝威嚴地擺老師架子?墒,那霎仍沒學會回應鄧季季的微笑,她認為微笑,是件很難的事。
秋天的時候,高一同學去偏遠的郊區遠足,還可以野外燒烤。小特興高采烈地準備行囊,以及要帶的燒烤材料。那霎不想準備什么,她去找肖可。
第二天,那霎兩手空空地踏上校車,縮在最后一排。她一向暈車,感覺眩暈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鄧季季坐到她身邊,那霎沒有抬頭,緊閉著眼睛,覺得自己像一只被射傷的大雁,從天而墜。鄧季季摟住了她,將她的頭放在自己肩膀上。這個親昵的舉動卻使那霎慌亂起來,她急忙睜眼,挪開她的頭。
“怎么了?靠著我的肩膀不舒服么?”那霎搖搖頭,猶豫了一下,又順從地將頭放到鄧季季肩頭。她抬了抬目光便看到鄧季季的唇角溫柔地斜起。她很想問鄧季季為什么對她好,可是問題輾轉一下依然沒有出口。她想鄧季季不會喜歡她的,她不惹人喜歡。也許,鄧季季只是沒有看清楚她而已。
車到目的地,那霎沒有動彈身體。鄧季季等著大家都下車了,才拉起那霎。她們是最后到達燒烤的地方的,已經沒有位置了。小特眼尖,沖著那霎又喊又揮手。那霎沒有挪動腳步,她仰著頭看天空,湛藍湛藍一片,瀉進眼底,像落進了一汪湖水。眼淚急劇地蓄滿眼眶,她也無法知道這種情不自禁的淚水盈眶出于什么理由。
小特的額角閃著晶瑩的汗水,興沖沖地跑來:“那霎,你想吃什么?我帶了你那份!蹦泅崃祟^問:“我那份?”小特細長的眼睛笑成一條縫:“是呀!薄拔也恍枰!蹦泅坪跤行⿶,“管好你自己!毙√赜行┦軅,站在原地,說不出話。
那霎獨自走開去。她坐在河邊的柳樹下,殘存著稀疏葉片的柳枝一根根伸展開,垂在河面上,像垂釣的老人。那霎往河里丟著石子,盯著一個個漣漪晃開去,一圈圈層層疊疊,那霎感覺整個人很壯闊地沉進去,變成一尾膩滑的魚,之后又落入漁人的大網,于是她跳啊跳,作著垂死掙扎。
有人拍她的肩打破了幻覺。她嚯地驚跳起來,定睛看,卻是鄧季季和小特,手里拿著烤好的雞翅膀。小特試探地遞給她,那霎在鄧季季的目光下安靜地接過。小特歡愉地笑,又跑向燒烤點。
風有些大,吹過鄧季季的頭發,細軟的發絲掃在那霎臉上,密密的癢。那霎忍不住笑起來,手指輕輕撩開鄧季季的黑發,還替她撫順夾到耳后。鄧季季說:“你笑起來很好看啊,為什么總見你一臉嚴肅的樣子呢!
“我笑了嗎?”那霎問,語氣中帶著不敢確定的成分。
鄧季季點頭。那霎沉吟一下說出了心里的想法:“你跟別的老師不同!编嚰炯攫堄信d趣地等那霎的話。
“因為,你對我好?墒,為什么對我好?我是個壞學生!
鄧季季的手掌在那霎頭上撫了撫:“因為,我喜歡安靜的小孩。你很安靜,但是你也很有想法,無論你的想法是對是錯,我都很好奇,很想聽一聽!
心頓時就近了。那霎不相信童話世界里的小仙女姐姐,誰能在她那霎想要愛的時候給她愛呢?誰都不能!所以小仙女也是假的,無非騙騙那些蜜糖罐里的小孩。只是現在,鄧季季會了解她嗎?鄧季季會在她需要安慰或者關懷的時候給她這些嗎?那霎不能肯定,但是如今的鄧季季在她心目中已不僅僅只是充滿好奇而已了。
小特又拿來果汁,那霎接過來,輕聲道謝謝。小特驚異地張大嘴。這是那霎在小特為她做了很多事情之后,對他說的第一個謝謝。小特滿臉通紅地跑開。
準備回程時,小特又跑來,將一張淡藍的紙塞進那霎手里。那霎疑惑了一下,小特拋下一句路上再看,轉身跑去另一輛大巴上。
車上,那霎展開了紙條。小特只寫了一行字:“謝謝兩個字,是你今天第一次跟我說。而我也想第一次對你說我藏了很久的四個字,我喜歡你!”那霎怔了怔,鄧季季走過來時,她不假思索將紙揉成一團,迅速丟出車窗外。
汽車啟動,那霎依然靠在鄧季季肩膀上,心里卸下了防備。那霎想著要不要給鄧季季看自己的那只爪子,根本忘記了小特給她紙條的事。
躊躇了幾天,那霎挑了外婆不在家的日子,帶鄧季季去家里。鄧季季跟著那霎爬上她的小閣樓,窗一開,微涼的風就灌進來。鄧季季環顧四周問:“墻上的畫都是你畫的嗎?”
那霎不言語,墻上貼的鮮艷色彩只是偽裝而已。她隨手拉下一張畫紙,畫在墻上的黑色爪子就映入鄧季季的眼簾。那霎又拉下另一張畫紙,又是一只爪子,再拉,還是爪子。直至,畫紙全部卸下,露出一圈的爪子。黝黑的,爪下有紅色的血痕,每只爪子上都有一個明顯的小洞,是那霎用她的小剪刀扎下的。
鄧季季一時說不出話來,斂息凝神地看著這些爪子又看看那霎。
那霎問鄧季季,記不記得有次她問她怕誰的問題,她伸手指了指墻上的爪子:“我只怕它。它會掐我脖子,讓我透不過氣,有死掉的感覺!
“它?”鄧季季簇著眉頭。
那霎點頭,眼睛里流露出憎恨的光。她是討厭它的,所以要用小剪刀戳它?墒且彩沁@只爪子,讓那霎意識到自己活著,而活著的感覺就是要時不時體會到死一樣的窒息。鄧季季聽著那霎描述這種感覺,忽然明白,那霎是一個有著與眾不同的絕望與堅強的問題小孩,她比她想像得更要獨特。那霎的許多想法,都令鄧季季茫然。
那天,她們坐在閣樓的窗下好久,多數時候,她們沉默。偶爾鄧季季問一句,那霎就回答一句,都是與外婆生活的大體情況,窗外的風和陽光落滿了她們一身。
正說著,那霎聽到樓下傳來貓叫聲,她起身趴在窗口看。那是肖可,站在一棵高大的玉蘭花樹下,背靠著樹干,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里,身上的橘黃色外套耀眼而奪目。
鄧季季問:“你認識他?”那霎點點頭,淡然道:“一個只迷戀游戲的傻瓜,小學就認識!蹦泅ど硭阂粡埌准垖懴乱粋大大的“不”字,揉成團丟下去。橘黃色衣服的少年跑過去撿起來,展開,爾后又望了望窗戶,那霎已經將腦袋縮進去了。他轉身走,身后的玉蘭花經風一吹,一瓣一瓣飄下來,撒滿地。而那霎與鄧季季肩靠肩坐著,她心里雀躍著,像玉蘭花瓣落進了心田,裹挾著秋天的泥土氣息。
第十一章:那霎的成果,許菊花擅自給了別人
許菊花在語文課上說了件事,學校要參加市里的作文比賽,要求每個學生都踴躍參加。再從中選拔優秀的文章,沒有任何局限,隨性發揮。小特暗自嘀咕:“連框框都沒有,怎么寫?寫什么好呢?”
那霎不屑地一撇嘴:“那就寫童年!
小特摸著腦袋想了想:“童年,寫什么好呢?”
那霎也不管他,邁出教室,小特從身后追上來,急急表示:“換一個吧,我的童年沒東西可寫呀!
那霎頭也不回地說:“那就寫中年!
小特愣在了原地。那霎從心底嗤之以鼻,原來現在的人都需要一個框框,而一旦有了框框又覺得局限,就像動物園里的野獸,渴望自由,但也許放它們回歸自然又會失去生存能力,渴望回籠。
幾天后,許菊花來收作文,她隨意地拿起幾篇看了看,眉頭擰得像毛毛蟲一樣。
班里調換位置,許菊花將小特調離了那霎旁邊,跟一個叫謝笑笑的女生坐到一起。那個女生擁有白皙的皮膚,圓圓的臉蛋。更重要的是,她成績好,于是總是擺那一副驕傲的姿態。謝笑笑是不與那霎之流說話的,因為那霎頂撞許菊花的事件讓她認為那霎是個十足的壞學生。而那霎本就不愛理睬人,她們從沒交集過。
小特一開始也不情愿跟謝笑笑同桌,他認為這樣的女生很無趣。然而時隔三日,小特與謝笑笑似乎變得格外融洽和諧。那霎的視線不小心飄過小特時,發覺他跟謝笑笑合看一本書,兩個人的腦袋湊得快撞到一起了。那霎頓時就對他們兩個人產生出鄙夷的情緒。
她忽地想起小特在秋游時塞給她的紙條,心頭很糾纏地酸了一下。從小特座位旁經過,她用手拉了拉小特的衣袖,但卻沒有停留,直直走了過去,更沒回頭看小特的表情。
晚上肖可又等在校門外。那霎飛快地走出去,沒有理會小特推著自行車在后面喊。小特看著那霎向肖可一路小跑過去,雙腳不由得停下,有些酸溜溜。遠處的肖可得意地朝他豎了豎小指。
那霎跳上了肖可的車,悠悠地將小特丟在身后。騎離小特的視線,肖可清了清嗓子問:“那霎,上幾次找你玩,你為什么不出來?”
那霎想起前幾次他找她,她沒理睬,是因為她跟鄧季季在一起。星期天的時候,鄧季季會來找那霎,有時只是窩在小閣樓上說話,有時是出去散步。
上個星期天,她們還一起去放風箏。那霎根本不會放,拽著風箏線束手無策。鄧季季卻那么熟練,跑了幾步,就順著風穩穩地將風箏放上了天。
鄧季季招呼那霎過去控制風箏線。那霎接過來拉了拉,風刮得急,她總感覺有斷線或者墜落的危險。于是忐忑地遞還給鄧季季,自己蹲在一旁,瞇起眼睛,一會看看鄧季季,一會仰視高空上的風箏。鄧季季仰著頭,下巴尖尖,嘴角掛著笑,頭發在風里起伏,那姿態,跟飛在高空中的風箏一樣,恬靜安好,滾動著溫馨。
肖可的說話聲驚擾了那霎的回憶:“喂,那霎,你有沒有聽見我的話?”那霎從鼻子里發出個音節,肖可才繼續問!澳翘,我看見你窗戶里有個腦袋閃過,是誰?”
那霎脫口反問:“你以為是誰?”肖可試探性地報出小特的名字。那霎狡黠地提了提嘴角:“是又怎樣?”
肖可的腦袋立時混亂地攪騰起來:是的,那霎問得沒錯,是小特我又能怎樣呢?我還沒對她說過喜歡她。
肖可感覺胸口憋了股勁,即刻要沖出來了,可是卻被什么截住了。他躊躇起來,如果那霎不喜歡他怎么辦?是不是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呢?如果他的情敵的確是小特,那他會有多難受?一個個的疑問堵塞了肖可的喉嚨,與渴望表白的心情糾纏不休,前所未有的矛盾沖突起來。
就在肖可一個人的思想斗爭急劇且投入的時刻,那霎猛地跳下車擺擺手說:“不順路啊!币痪湓挻蚱屏诵た蓛刃牡募妬y,他目送那霎一步步走遠,心里像澆了一盆冷水,所有矛盾都平息下去。他張了張嘴,可是沒有發出聲音。他黯然一陣,感覺自己的第一次告白欲望就這樣未出世而先夭折了。
第二天那霎沒有等小特,提前去學校。進校門時碰見了謝笑笑,謝笑笑管著教室鑰匙,所以每天都是第一個到校。她看也不看那霎,抬頭挺胸走在前面。那霎頓時想惡作劇,刷刷幾腳趕到謝笑笑前頭。只聽到身后謝笑笑嘲諷地說:“跑那么快有什么用,沒我誰都進不了教室!
那霎停了步,回頭看著她,鑰匙在她手里錚亮錚亮。那霎就沖過去,出其不意地搶走了鑰匙,飛快地跑向教室。等謝笑笑氣喘吁吁地趕到,那霎已經打開了門,徑自走進去,將鑰匙往背后一拋。謝笑笑沒有接住,鑰匙落地時發出叮叮的悅耳聲。那霎心情大好。謝笑笑憤怒地哇哇叫,揚言要告訴許菊花。那霎無所謂地聳聳肩,撇撇嘴。
謝笑笑還真實踐了諾言,許菊花一出現在教室門口,她就第一個沖出去報告。許菊花面色有點陰郁,她沒仔細聽謝笑笑的話,只是將那天收上去的作文發下來。那霎卻沒有拿到自己的作文。許菊花終于點了那霎的名,讓她去辦公室一趟。謝笑笑在一旁竊喜。
那霎進了辦公室才知道許菊花不是替謝笑笑伸冤,她問她作文是不是自己寫的。那霎點頭。她又說:“我看我們班的作文,只有你還可以。學校要把每個班選出來的代表集中起來培訓,你參加培訓么?”那霎眨巴眨巴眼睛。許菊花接著說:“參加的話就交培訓費,不多,就兩百塊錢,魔鬼訓練五天!蹦泅睦镆惑@,一句話就蹦了出來:“搶錢!”許菊花錯愕地扭開頭。少傾,她平靜地說:“你回教室吧!彼呀泴δ泅难孕幸姽植还至。
爾后被許菊花喚進辦公室的是謝笑笑。那霎突然有些懊惱,本來她并不在意能不能參加比賽,可是眼見謝笑笑搶了她的名額,有了更多的資本去耀武揚威,她便感覺懊惱。
果然,十多分鐘后,謝笑笑驕傲地邁著輕盈地步子走回教室。她先跑去座位,對著小特揚起手里的紙?珊薜氖,謝笑笑又扭頭朝那霎跑來,露出一臉不屑,把一張紙遞給那霎:“這是你的作文。許老師說讓我參考參考,但我讀了一遍,覺得我有能力寫得比你更好,所以還給你,免得人家說我有抄襲的嫌疑!闭f完,松開手,轉身得意地走了。
那霎看著那紙作文飄呀飄,緩慢地飄到灰色地板上,她的腦袋轟一下炸開,許菊花竟將她的作文給謝笑笑抄襲!她瘋了吧!為人師表竟干出這種事!
那霎瘋狂地沖向辦公室,腦海里滿是謝笑笑羞辱的聲音。在辦公室門口一頭撞進鄧季季懷里。鄧季季一把抓住那霎的肩膀問,怎么了。那霎的情緒高亢,她喊起來,第一次那么大聲:“她把我的作文給謝笑笑抄襲!她把我的作文給謝笑笑抄襲!”她的鼻子通紅,許多淚水爭先恐后滑在她光潔的面頰上。
不少老師與同學紛紛側目,許菊花尷尬地看了看她,辯解道:“我只讓謝笑笑同學學習學習,哪有抄襲!编嚰炯就嗽S菊花一眼,半推半摟帶著那霎下樓。
她們面對面站在操場上,天空很晴朗,陽光卻很稀薄,是江南特有的冬天的姿態。那霎臉上的淚沒干,閃著光亮。鄧季季問:“真的想參加比賽嗎?”那霎遲疑了一下搖搖頭。她只是覺得很失望,她并非那么想參加比賽,只是,那是她的成果,許菊花怎么能擅自做主給別人“參考”?
一時間學校里傳聞四起,說什么的都有。許菊花為了止住流言,取消了謝笑笑參加培訓的資格。謝笑笑回到教室時,眼睛腫腫的。那霎心里驟然平衡下去,面對謝笑笑充滿惡意的目光,她擺出冷冷的面無表情的姿態。
她們之間的關系,在一瞬間變得有些緊張,空氣里彌漫著火藥味。
第十二章:兩個男生的爭吵是很丟臉的事
兩個女生的矛盾隨著寒假的到來暫告一段落。
最后一天的大掃除,小特拉了那霎去操場。小特忸怩地拽著自己衣角,面色有些羞紅。良久,他才張嘴問:“那霎,秋游那次給你的紙條你看了嗎?都過去那么久了,你沒有給我回信啊!
真的很久了,小特耐著性子等。那霎卻沒有絲毫反應。那霎頓時聯想起謝笑笑,她問:“謝笑笑呢?”小特詫異,那霎和謝笑笑的作文事件之后,小特一直在安慰謝笑笑,沒有安慰過那霎。那霎就不理睬小特,放學時坐肖可的車。肖可因得知那霎受的委屈,變得很勤快,每天放學都來接她,還帶著她穿梭在城市的各個小巷,竭力逗她開心。
小特覺得那霎誤會了,急急辯白:“我跟謝笑笑不過是同學關系!蹦嵌稳兆有√卦诘饶泅拇鸢,盡管等得心焦,卻還是不敢主動找她。以致于作文事件鬧得沸沸揚揚時,他也猶豫著要不要去安慰那霎。有時,小特看著那霎從自己身邊經過,都以為她是來給他答案的。每天晚上睡覺,他都會告訴自己,也許,明天那霎就會給他答案了。而一個個明天過去了,小特沒有等到答案,有時他甚至灰心了?勺罱K他不相信那霎會不喜歡他,就鼓起勇氣跑來索要答案。其實,那霎根本忘記了小特的表白,她需要的,不過是別人的關心罷了。
那霎扭頭走,拋下三個字:“我不信!”小特亦步亦趨跟著那霎。遠遠的,那霎看見謝笑笑拎著掃把漫不經心地掃著,就故意走了過去。謝笑笑看見小特就擺出笑臉喊他。那霎回頭盯了盯小特,鼻子里發出一個哼字。小特急切地繞開謝笑笑,像躲一個瘟疫病人,追隨那霎而去。
放學,天空突然飄起雪來,綿白的雪,夾在雨里落下來,堵住了許多想回家的人。那霎卻一頭沖進雨雪里,小特看見那霎棕黑的頭發上落了白雪,接著又化了。他也一頭沖進雨里。跑到校門口時,小特見到了肖可,那霎正朝他跑了過去。小特的眼睛仿佛落進了雪,迷蒙起來。他想:算了吧,算了。她不喜歡我。
雪越下越大。那霎從閣樓的窗戶往下看,那棵光禿禿的桃樹枝條上積著厚厚的雪。她跑下樓,跑出門,去攀桃樹上的積雪,拉住一根樹枝使勁抖,雪嘩嘩落了她一身。
那霎看見小特家的窗戶關得緊緊的,心里有了一個主意,捏了幾個雪團,狠狠丟向小特家。第三個雪團砸中了他家的玻璃,但是玻璃沒碎,雪團淅瀝嘩啦碎了。那霎尋思了一會,從角落里翻出幾塊石頭,用雪球嚴實地包裹好,對準窗戶奮力地扔。在玻璃嘩啦啦的碎裂聲里,那霎終于揚了揚嘴角。
小特的爸爸氣憤地探頭出來吆喝是誰砸了玻璃,卻見到那霎赤紅著雙手站在雪地里,驟然緩和了臉色。細長的眼睛因為笑容而變成一條縫,閃出奇怪的慈祥的,甚至有些憐愛的光芒。這樣的光芒使那霎錯覺有一個溫暖寬厚的手掌壓在了她肩上,得到隱約的慰藉。那霎忍不住疑惑,她揉了揉眼睛,心想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緊接著,男人又沖她喊:“不要緊,不要緊,別怕!痹捳Z里帶著安撫的情緒,像一個慈愛的父親安撫一個犯了錯卻害怕被責罵的小孩。
那霎從心里訕笑出來,她是故意砸了他家玻璃的,怎么會怕?只是那霎更加大惑不解,為什么小特爸爸并沒有生氣大罵,難道就因為她是他的鄰居嗎?
小特也探出腦袋觀望。只見樓下的那霎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下去。他立即心花怒放。
他們開始在雪地里推雪人,小特奮力掃著雪,鼻子和嘴唇都凍得紅紅的,細長的眼睛卻露出欣喜的色彩。那霎從外婆那里偷來胡蘿卜,替雪人安上一個長長的鼻子。她不許小特給雪人安上眼睛和嘴巴,她要讓雪人看不見也說不出。
他們的雪人剛成形,肖可晃晃悠悠走來,帶過來一抹鮮黃。那霎看著他,又像是看到一個微醺的人,這是肖可帶給她的最深刻的印象。肖可看了看小特,酸溜溜對那霎說:“本想來找你打雪仗,現在看來你們玩得很盡興了!
那霎卻來了打雪仗的興致,肖可打小特,小特打肖可,那霎打他們兩個,可是沒人還擊她。兩個男生對打,打著打著就紅了眼,打狠起來。做的雪團越來越大,投得越來越用力。那霎愣愣看著飛來飛去的雪球,像子彈一般颼颼掠過眼前。她突然奔上前,站在兩個男生中間,她能感覺到雪球從頭頂飛過。小特砸過來的一只雪球就這樣砸到了那霎身上,她趔趄一下,感覺很疼。
兩個男生跑攏,肖可卻大力推開了小特:“你打中她了,笨蛋!”他吼,聲音像咆哮。
“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肖可盛氣凌人地指責他。
他們爭執起來。小特突然淚流滿面:“我喜歡她,怎么可能傷害她?”
一句話使他們都靜了靜。肖可驀地爆發:“誰允許你喜歡她?我跟那霎才是同甘共苦的,你有么?膽小鬼!”肖可把自己與那霎共同面對老師說成是同甘共苦,他覺得小特是個自私的膽小鬼,當那霎受到傷害時,他不能保護她,又有什么資格說喜歡她呢?
小特覺得自己被冤枉了,從來沒有人這樣厲害地冤枉過他。他使勁辯解,渴望掙破肖可戴在他頭上的帽子。
“許菊花把那霎的文章給謝笑笑抄襲,你反過來安慰謝笑笑,你把那霎放在什么地方!”
肖可剛說完話,那霎已經飛一般逃跑了。她在雪地上迅速跑離聒噪,腳下的雪被用力地踩碎。
她憎恨這樣的毫無意義傻瓜般的爭執。不過那霎忽略了,這都是因為他們喜歡上同一個女生。一個出于乖孩子的想要什么有什么心理,另一個出于自我性極強不顧一切想要得到所想事物的心理,他們都在拼命爭取,生怕失敗又失去尊嚴。那霎想的卻是,兩個男生做出這樣沒有風度沒有水準的事情實在是很丟臉的。
臨近開學那天,鄧季季喊那霎去她家吃飯。她圍著碎花圍裙,端出一桌令那霎驚訝的菜,每個菜里都有紅紅的辣子。那霎才知道,鄧季季的老家在遙遠的四川。那霎吃得滿頭大汗,開了窗讓冬天的風猛吹,鄧季季卻面不改色地將紅辣椒放進嘴里,看得那霎驚顫不已。她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鄧季季的三個動作,她穿玫紅色絲綢裙,將腳步掠得波瀾不驚;她笑容寧和,頭發翻飛,靜默地注視著天空里的風箏飛得風生水起;第三個動作便是現在,她那雙象牙白的筷子上夾起一個個鮮紅的辣椒,咀嚼得津津有味。
鄧季季說冬天不該喝冷飲,往那霎的杯子里注滿她特意煮過的可樂。那霎摸著杯子,手心就暖起來。她想從沒人管過她什么季節喝什么飲料,雖然煮過的可樂沒了氣泡,但溫和許多。那霎能覺察出那些暖暖的液體經過五臟六腑,溫暖也就隨著血液淌向全身的每個角落。她對鄧季季說:“原來,冬天喝熱可樂是這樣暖和!编嚰炯揪托α耍骸耙院笞约阂惨浀弥笠恢!
飯后,那霎想起肖可和小特的爭吵,她覺得這是一個可以告訴鄧季季的秘密,就毫不猶豫地全盤托出。說完,她呵呵訕笑,鄧季季卻沒有笑,她嚴肅地擰了擰眉頭,欲言又止。臨走,鄧季季送那霎下樓,攬著她的肩膀說:“那霎,我希望你是個永遠單純的小孩!”
第十三章:你爭我斗的搶奪中,那霎贏了謝笑笑
班里飛傳謝笑笑在寒假寫情書給小特。那霎拽住小特的胳膊,一臉嚴肅地問:“情書呢?”小特低低地說:“沒有情書啊。他們瞎說的!蹦泅幌嘈,直直盯住小特的眼睛。小特垂下眼簾,他無法對那霎說謊?伤麆倓倢υS菊花撒謊了。許菊花聽到傳聞,將小特喊去辦公室語重心長地教導,完了問小特情書在哪。小特一臉無辜地說沒有。明明,那封情書正在他口袋里揣著。小特想,這是為了謝笑笑好。然而現在,小特又親自顛覆了他的謊言,慢慢地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對折的粉紅色信封。那霎想謝笑笑還真講究。小特結結巴巴說:“你別介意,我正準備找機會還給她的!
那霎展開信紙,確認了一下是肉麻的情話,而非普通信箋。她把信放進了自己口袋:“我幫你還給她好了!
小特心頭掠過一抹涼意,那霎會做出什么事?把謝笑笑揍一頓?罵一頓?還是嘲笑一頓?他無法預知。
下午班會課,許菊花怒氣沖沖地奔上講臺,她激動的情緒能從她的腳步中看出來,那樣沖撞迅疾。講臺下一片靜默。許菊花搖晃著手里的粉紅色信箋,小特的心砰一下著地了,他惴惴地看了看那霎,仿佛不相信一般?墒,事實就是。那霎將這封情書偷偷塞到了許菊花的辦公桌上。
謝笑笑在眾目睽睽下哭了。許菊花卻當眾表揚了小特,說他終于覺悟了,雖然不是第一時間上交,但事后自己想通更值得表揚。小特無言以對,望著謝笑笑嚶嚶哭泣的樣子心里堵得慌。
放學后小特在路上截住那霎,質問她為什么要把信偷偷交給許菊花。那霎定定望他:“心疼了?”
小特急了一下:“現在大家都以為是我交的,叫我以后怎么面對謝笑笑?”
“那就不面對!蹦泅p松地建議。
“你!”小特狠狠揮了下手,“你怎么不懂,你怎么總活得那么自私,不考慮別人?”
那霎幽幽看著小特,目光深邃而隱秘。對峙良久,那霎一撇嘴說:“是她錯!早戀!”
小特呆了幾秒,那霎大步離開。小特忽地回過神,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喜歡一個人有什么錯!”
小特像虛脫一樣拖著腳步往回走,他打算去向謝笑笑解釋清楚,不管謝笑笑是不是原諒他,他都要說明白,他不想背這種虛假的罪名。
那霎的腳步停頓了幾秒,卻沒有回頭。她繼續走,這個問題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喜歡一個人有什么錯?喜歡一個人到底有錯嗎?沒人回答她。
第二天,謝笑笑走過那霎面前時,故意揚高了聲調譏諷地說:“狐貍總是壞心腸的,吃不到葡萄也要毀人家的葡萄,自私鬼!”說著剜那霎一眼,趾高氣昂走開去。
那霎留意到,小特與謝笑笑的關系似乎比平時更好了,謝笑笑帶各色零食給小特吃,小特一一笑納。謝笑笑還揚言:“我們就是這樣,有本事再去告訴許菊花呀!”
像一場緊鑼密鼓的戰爭,從暗暗諷刺到叫囂,那霎沒有理會,她安靜地在紙上畫艷麗的圖畫,如同聽不見看不見謝笑笑。這種無視的狀態引得謝笑笑格外惱火,卻無能為力。
晚上,那霎避開外婆去敲小特家的門。開門的是小特爸爸,那個眼睛細長的男人。他對那霎露出無比歡樂的笑紋。那霎很驚奇,她不明白為什么這個人看見她就像如獲至寶一樣,哪怕上回砸了他家的玻璃,他也不生氣。這讓那霎覺得有陰謀。男人問:“是來找小特的嗎?”那霎點了一下頭。男人喊小特,轉頭又對那霎說:“進來吧!蹦泅畵u了一下頭。
小特出來,男人走開去。那霎不帶任何遲疑,直直問小特:“你喜歡我嗎?”
小特啞然,心頭有九頭小鹿在撞一般,砰砰地激烈,似乎期待,又似乎畏懼。他揣測著那霎問這句話的目的會是什么,喉嚨因緊張而緊緊的,蹦不出一個字。他想起他寫了許久的情書,仿若泥牛入海,如今,又倏地浮出水面,這種驚喜不言而喻。
半晌,小特在那霎一再催促的詢問下回過神,使勁咽了咽唾沫,用力地點點頭。那霎爽快地伸出手掌,利落地吐出三個字:“我答應!
小特露出訝異的表情,繼而才恍然醒悟,漲紅了臉,不相信這事來得這樣迅速又這樣驚心。他壓制住心口狂亂的激動,小心翼翼試探地反問:“你,你,你答應跟我談戀愛?真的?真的跟我,戀愛?”連口齒都結巴起來。
那霎還沒來得及點頭,在一旁聽他們的對話的小特爸爸跳出來喝止:“不行!你們不能談戀愛,我不答應!”臉上已驟然換了一副嚴厲的表情。那霎沖小特眨巴眨巴眼睛,轉身消失在對門。小特頓時領悟,淡淡道:“你不答應就不答應,我們不談就是了!闭f著迅速飄回臥室。
小特爸爸懷疑地望著小特的背影,他心里驟然緊張起來。
早晨,小特爸爸還不忘叮囑兒子不能早戀的事。小特叼著一只饅頭沖出門去。小巷口,那霎跟小特順利碰面。小特喘著氣,覺得這一刻來之不易。他牽了那霎的手,手心冒出細密的汗水,手指微微抖動起來,心底卻是歡愉的。他幻想著肖可見到這幅場景該露出多么氣憤的表情。那霎則幻想著謝笑笑知道這一切,會多么氣急敗壞地跳腳。在你爭我奪的搶斗中,那霎不費吹灰之力就贏了謝笑笑。
可是,他們誰都沒有撞見,肖可沒出現,謝笑笑已經在教室里了。他們一前一后走進教室,鄧季季正站在講臺上監督早自習。
那霎的注意力被勾了過去。鄧季季穿著紫紅色裙子,那么熨貼。那霎暗想:她可真漂亮。
鄧季季的目光也停留在那霎身上,眼神里有種晶亮的嚴肅的光澤,帶著磁性。那霎的思緒就像鐵器一般,頓時被吸回來。她理了理課本,開始埋頭做早自習。鄧季季站在講臺上拎起嘴角輕笑,有時她認為那霎是個格外可愛的小孩。
一上午平靜地過去,那霎幾乎忘了跟小特的事。猛一回頭,發覺小特已經站到身后,笑容花一樣:“那霎,我今天沒有和謝笑笑說話,你看到了吧!
那霎茫然,她沒看到,她只覺得今天無比安寧。今天,大伙都感覺到班里少了戰爭的硝煙味。謝笑笑幾次向小特獻殷勤都被他拒絕了,小特朝她說:“這里是學校,我們要注意影響!币痪湓挵阎x笑笑噎得目瞪口呆。而這些好戲,那霎居然都錯過了。
回家,走進小巷時他們依然自覺地一前一后走?墒,家門口,小特爸爸跟外婆的戰爭卻在激烈展開。他們模棱地聽見幾個字,是關乎那霎與小特早戀的事。那霎的腦袋轟一下炸了,她推推小特說:“不管他們,走!
他們就一前一后,沒有理會兩個大人,徑自走回屋。那霎砰一聲關上門,聲音震得樓梯都微微回響。她在巨大的響聲中抱住腦袋沖上閣樓,眼前晃悠著一個黑色物體,似像非像那只經常騷擾她的爪子。腦袋又開始隱隱作痛。
第十四章:他們的早戀夭折在外婆的禁止與肖可的暴力下
那霎和小特的關系漸漸冷卻,那是因為雙方家長的極度阻撓。小特有些憂傷,埋頭讀書。謝笑笑對他的友好,他依然不冷不熱地回應。那霎卻沒有丁點傷感,小特對謝笑笑的冷淡,使她心里驟然平衡,早戀與否似乎都沒有妨礙。
小特爸爸嚴密地監視兒子一陣后,漸漸確信他們沒有再戀愛,才放松了警惕。而那霎這邊,外婆的監視一直沒有放松。肖可許多次站在窗下學貓叫,那霎都沒有辦法溜出門。
又熬到了暑假。那霎趁外婆午睡時偷偷開門,趿拉著球鞋一路飛跑。跑得大汗淋漓,再和等在游泳館門口的肖可一同進去。嘩啦一下沉下水,心底涌起一種隱秘的興奮。
游泳之后又去網吧打游戲,直到月亮露出頭,那霎才意識到晚了,匆匆跑回家。一進門,那霎見到一張密云不雨的臉,她縮了縮腦袋,想偷偷溜上閣樓。外婆一聲喑啞的聲音喝住她,往地上狠狠丟下一塊搓衣板。那霎一驚,外婆已經指著衣板喝道:“給我跪在這!”
那霎皺了皺眉,只得跪了下去。膝蓋磕在起伏的板面上,這種疼是不知不覺加劇的。
外婆的表情很嚴厲,像一頭發怒的獅子。那霎忽地有了些恐懼,她從沒見過外婆發那么大的脾氣,更不知道她為什么要氣成這樣。從前犯錯,外婆只是將她關進閣樓讓她反省就罷了?蛇@次,她不過就是偷跑出去和肖可一起玩,忘記時間了。芝麻大的事在外婆眼里竟被擴大了無數倍,嚴重到要跪搓衣板的地步。
外婆開始審問那霎,仔仔細細不遺漏任何可能,像對著一個罪行嚴重的犯人,反復問她去哪了,做了些什么,跟誰在一起。那霎一一回答。外婆將信將疑:“就這樣嗎?沒有其他事了?”
那霎感覺要崩潰了。外婆到底希望聽到什么事情呢?外婆該不會是得了什么妄想癥吧?老年妄想癥?那霎倔強地跪了近兩小時,外婆終于平靜下來,允許她起身。那霎已經站不直了,啪一下跌坐在地上。外婆拿出膏藥替那霎擦膝蓋,絮絮叨叨重復著:“你現在不能早戀的,外婆是為你好,你要記住。不能早戀!”那霎掏了掏耳朵,她想早戀,她早就戀過了,不是么?
為了避免外婆再讓她跪搓衣板,那霎不再去找肖可。她跑去找鄧季季,夏天的鄧季季是妖嬈的,喜歡穿絲綢的裙子。那霎銘記著第一次見到鄧季季的場景,綢裙泛出月華樣的光澤。
鄧季季站在書柜前翻參考書,那霎留意到書柜最上端排滿了小說。她驚異地問鄧季季:“這些書,你都看過?”鄧季季望了眼小說:“是啊。怎么了?”
那霎佩服地看看鄧季季,抽出一本《少年維特的煩惱》。翻了幾頁,再一下翻到最后看結局,看到維特自殺,那霎突地就被書里這個癡情的男人吸引住了。她有一種強烈的渴望,渴望了解他們愛情的經過。于是整個下午,她都窩在鄧季季家的地板上讀維特的故事。有那么一會,她的情緒禁不住跟著書里的人走,那種深切的悲傷與無奈的暗戀使心頭酸澀起來。
夜幕垂落,那霎看完了整本書,鄧季季問她有什么感想。她睜大眼睛看著她,眸子里有種深刻的失落。鄧季季覺察了:“一只沒有腳的鳥,盡管拼命透支體力,而最終,停下是必然的。維特逼自己做了這樣一只沒有腳的鳥,可其實,結果可以好一些,不會這樣糟糕的!
“是么?”那霎問,“他不應該死的,對吧?”
“他死得沒有意義,只給綠蒂帶去巨大的內疚,不是嗎?”
那霎沉默。鄧季季拍著她的肩膀:“那霎,我們誰都不應該像維特那樣,把自己逼成了一只沒有腳的鳥,我們要對自己好一些!彼D了頓,笑起來,“來,吃飯吧,現在填飽肚子才是對自己最好的!彼涯泅畯牡匕迳侠似饋。
那天晚上,那霎捧了好幾本小說回家,鄧季季愿意將她的藏書供那霎隨便借閱。
剩余的日子,那霎都躲在閣樓上讀那些厚厚薄薄的小說。電風扇慢悠悠吹過,感覺靜好。隔幾天她就去鄧季季那里換書,偶爾鄧季季也會來,和那霎靜靜待在閣樓上,一起看書。小說不像課本那么枯燥,那霎輕易就沉進故事里的悲歡離合和紛紛擾擾中,那霎學會了思考與從前不同的東西。她說:“《荊棘鳥》里的愛情原來沒有名利和權勢來得重要!编嚰炯揪徒趟龔牟煌膶用嫒タ磫栴}:“每個人都有理想,神父拉爾夫只是去達成了當紅衣主教的理想而已。誰都沒有錯,生命的全部不僅僅只是愛情!
這個夏天,在小說的世界里一掠而過。鄧季季笑著收回借出的小說,不讓那霎有機會在課本里藏小說地上課。
開學第一天,肖可等在放學的路上,他追上那霎一遍遍質問為什么整個暑假那霎都沒有理睬他。那霎拒絕回答她曾跪過搓衣板,肖可是不會明白的,他是沒人管的小孩,在網吧通宵都沒人理會?墒悄泅灰粯,她有外婆,有嚴謹的家教,即便自己并沒有在這些家教里變柔順,變乖巧?膳紶栭g,她還是愿意去遵守的。
小特從身后趕上來,一把拽住那霎的手,沖肖可豎起眉毛嚷:“她是我女朋友,你想干什么!”那霎嚯地扭頭看小特,一臉不可侵犯的神態。肖可明顯地驚訝幾秒,又換成懷疑,抓緊那霎另一只手腕,急切且激動地問:“是真的?他說的是真的么?難道你一個暑假不理我都是因為他么?”
那霎猛然浮出反感的情緒,她沒有回答,只是厭倦地掙脫肖可的手掌,和小特手牽手走開去。肖可在身后大聲喊:“那霎,你不可以這樣的,我跟你才是同甘共苦的……你選他會后悔的!
沒人在意肖可的話。那霎松開小特的手,撫了撫被肖可使勁抓紅的手腕。小特想替她揉揉,那霎卻逃開,頭也不回地一個人走了。第二天,那霎依然一個人走出校門,她說她需要安靜。在校門口有幾個非本校的學生在徘徊,那霎奇怪地瞟了一眼。
晚上,那霎就聽說小特被打了。一同被打的還有謝笑笑,就在學校門口的一個小巷子里。謝笑笑的胳膊還輕微骨折。那霎首先驚訝的是,為什么小特跟謝笑笑會湊在一起。鄧季季在電話里說,是AB學校的學生打了他們。當時放學,有許多同學看到他們在校門口溜達。
是的,那霎也看見了。此刻,那霎一下想到的是肖可。她竟隱隱不安起來。鄧季季沉吟下說:“那霎,這件事似乎與你有關。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蹦泅谛睦锩腿淮_認了她的猜測,她試探地問:“是,肖可么?”鄧季季說校方正在交涉,明天要讓小特和謝笑笑去學校認人。但據謝笑笑說打他們的人提到了那霎的名字,警告小特要離那霎遠一些。
事實昭然。那霎清晰,這該是肖可干的。惟有這個迷戀游戲,有頭無腦的傻瓜才會干出這樣愚蠢的事。臨掛電話時,鄧季季依然在那端說:“那霎,我希望你是永遠單純的孩子,不希望你卷進亂七八糟的事情里!蹦泅鲞鰬,心底頹然涌起波浪。許多事情,那霎也不愿意發生,卻偏偏發生了,她想她也是無能為力的。
謝笑笑纏著胳膊來上學,小特的臉上也青紫著。謝笑笑確認了那幾個打他們的學生,對方一致供認出肖可是主使。小特不敢看那霎,刻意地挪開眼睛,一種陌生的情緒飄在他們之間。謝笑笑在小特面前擺出柔弱的樣子,小特替她抄筆記,拿書包,放學時還送她回去。謝笑笑坐在小特的單車后面無限高傲地朝那霎扁扁嘴。
肖可被處分了。那霎再見到他時,他眼眶里多了些落寞,還有絲絲縷縷隱匿著的后悔。肖可本只想嚇唬嚇唬小特,誰知半路殺出謝笑笑,撲過來為小特保駕,竟把自己的胳膊弄折了。如果謝笑笑不出現,事情也就不會脫離計劃,變得那么糟糕。
那霎望著肖可,卻想起小特,她和小特有過的短暫戀愛,其實早在外婆干涉的時候就漸漸失去氧氣。然而肖可,他賠上了自己的將來。
第十五章:鄧季季說有些事,我們需要勇敢
有一陣子,肖可來找那霎的頻率降低了。而小特,只與謝笑笑為伍。那霎心里很煩躁,她看著小特演滑稽戲一般跑來跑去,謝笑笑喊東,他絕不會往西。那霎恨恨地想,原來男生都是這樣容易被征服的,給他點小內疚,他便似乎要擔負起一輩子的責任一樣。只要女生拎著他的內疚不放,男生就成了他的奴隸。至少,小特是這樣的人。
那霎經過小特身邊時,大聲且毫不顧忌地吐出兩個字:“懦弱!”小特就對著那霎的背影想呆了,他只是為了彌補謝笑笑,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大度地將那霎讓給了肖可。謝笑笑走過來說:“別理她,她老跟那些小痞子混在一起,也不見得是好東西!苯K于有了這樣的契機,謝笑笑一吐為快。許久以前,她就有這樣的心情,礙于小特也與那霎混在一起,她沒法將小特也等同進去。
那霎露著怒意,回頭盯著謝笑笑。謝笑笑的嘴邊露出得意的神情,似乎在叫囂。那霎拿起講臺上的黑板擦丟了過去,被小特擋下了。那霎又拿起粉筆盒,一路撒下的粉塵緩緩墜落一地,小特依然擋住了,雖然粉筆落了他一身。小特不說話也不跑過去制止那霎,任憑她發泄。那霎急了,又拿起木頭教鞭甩了過去。小特的手橫向一擋,教鞭彈開一米遠。謝笑笑飛跑出去喊許菊花。那霎的情緒剎不了車,一股氣在體內左突右撞,企圖尋找出口。她把數學老師遺留在講臺上的大三角尺狠狠丟了出去,小特的手臂瞬間被三角尺劃出長長的痕跡。
這一幕被趕來的許菊花攝進眼簾。許菊花氣憤不已,跳上講臺抓住那霎的胳膊,嘴里吼:“你沒長腦子還是瘋了!”那霎拼命喊起來,她看見一只黝黑的爪子抓住了她的胳膊,尖銳的爪鋒陷進了她的皮膚里。絲絲的疼像蠶寶寶吐出的絲,越來越多,越來越疼,慢慢匯聚成一個堅硬的繭。那霎使勁地拍打那只爪子,用指甲摳,用牙齒咬,她只想竭力掙脫它,如一只蛾子要掙脫蠶繭一樣。
許菊花一下松了手。鄧季季風風火火出現在教室門口,一把擋在了許菊花跟前,把那霎摟進懷里拍打著,像安撫一個嬰兒。那霎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喃喃道:“爪子,爪子……”鄧季季低低撫慰:“好了,好了。爪子走了!
許菊花沒有見識過那霎被爪子襲擊時的歇斯底里狀況,怒不可遏地指著那霎:“你,你這是什么病?”鄧季季打圓場,讓許菊花先帶小特去醫護室,她說一會會向她解釋。許菊花氣沖沖地帶著臉色煞白的小特走了。
鄧季季把那霎安排在辦公室休息,給她沖了杯綠茶。那霎雙手捧著茶杯,卻還在哆嗦。鄧季季把手蓋在她的手背上:“好點了嗎?告訴我為什么你會見到那只爪子了?”那霎抬了抬眼,瞳仁中聚著余驚,她斷斷續續說了經過,從她斥責小特懦弱,與謝笑笑發生爭執,再到拿東西砸小特,最后許菊花抓了她,一五一十都講了。
鄧季季沒有責怪那霎,她也不說話,雙手按在那霎的太陽穴上輕輕地按摩。先用半個手掌揉壓,再緩緩換到拇指和食指,劃過一圈又一圈,柔和地用著力。這個舉動讓那霎的余驚緩緩散去,緊繃的神經慢慢松弛。
那霎先開口說:“謝謝你!编嚰炯緭P起嘴角對她笑。她讓那霎休息,自己則去找許菊花解釋。此時,許菊花已經從小特口中知道那霎的世界里有一只異常的爪子存在。從前,只有肖可敢在那霎遇見爪子的時候跑上去幫她,小特是畏懼的,他不知所措,F在,鄧季季是第二個敢幫那霎的人。
這一局,那霎分明感覺到力不從心地輸了。她悲涼,一夜間,兩個曾經圍著她轉的男生似乎都遠離了她。小特還成了她敵人的守護者,之予別人,也許不足為奇,而之予那霎,仿佛是一個國王失去的左膀右臂。
那霎躲在閣樓上,感覺周身冒出涼意,她抓起小剪刀剪她積攢起來的圖畫。這些色彩鮮艷的圖畫會使她輕易想起肖可,而想到肖可,她便自然聯想起小特。在許多年的糾纏之后他們似乎已經形成了緊密的聯系,雖然在過往的歲月里那霎并沒有發覺這點,此刻卻愈加明晰起來。
她邊剪邊叨叨著:“走,都走,沒什么了不起的!”她忿忿地安慰自己,他們本來就是兩個與她無關緊要的人而已。樓下的門鈴響,那霎停了下剪刀,聽到外婆開門的聲音。她沖到閣樓門口張望,鄧季季正仰頭望向她。那霎的鼻子酸了酸。
鄧季季爬上咯吱咯吱的竹梯子,見到滿閣樓的碎紙屑,那霎的手上還拎著一把銀白的小剪刀,站在她面前翕動著鼻翼,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她彎腰拾起一片碎紙,問:“為什么要剪了這些畫?”
“我討厭!
“那為什么不剪那些?”鄧季季指了指另一疊畫滿爪子的畫。
“它們與肖可小特都無關!蹦泅摽诙。
鄧季季就明了了,關鍵還是在這里:“跟我說說你的想法好嗎?”
“我覺得我輸了!蹦泅趩实卮瓜卵燮。
一直以來,那霎覺得所有與她對立的人都跟她進行著一場戰爭,她沒有輸過,她總是能叫人這樣或者那樣地崩潰?蛇@一回,雖然小特受傷了,但是輸的人卻是她。
鄧季季收拾了地上的殘局,她努力讓那霎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所有的對立都成得了戰爭。她問那霎:“小特被你丟的三角尺弄傷了,你心里是什么感覺?難道你只想到了你輸了?”
那霎搖搖頭,她的心情是往下沉的,就像她每次玩潛水時,把自己使勁沉下去。只是這次,她竭力不想下沉,卻拉不住,她覺得一切都走到了盡頭。一想起小特和肖可,心里就陣陣發寒,那成了她不可挖掘的一隅。
“那么去找小特道歉吧,之后也許大家還能做朋友!编嚰炯咎嶙h。
那霎抬眼看了看鄧季季,給小特道歉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她沒跟任何人說過對不起。況且,有些時候,失望就那么決絕地來了,無論怎樣,都不能回頭。因為回了頭,也拯救不了那些心灰意冷。所以她使勁搖了搖頭。
鄧季季以為她害怕,鼓勵她說:“有些事,我們需要勇敢!
那霎愣愣地反思著這句話,鄧季季卻已經推她下閣樓,出門。爾后敲小特家的門。小特爸爸來開門,看見那霎露出一臉慈祥的笑容。鄧季季奇怪了一下,馬上解釋來意。誰知道小特爸爸連連擺手,他說不礙事沒關系同學間玩耍難免吵鬧磕碰的。鄧季季更奇怪了,這個男人居然沒有為自己兒子討個公道。小特爸爸伸手拍了拍那霎的肩膀。那霎像觸電一般,邊狠狠捋開他的手邊蹦開到兩步遠,還用手撣了撣被碰到的肩頭。她蹙著眉頭看男人,像看不懷好意的壞人。
鄧季季尷尬了一下。小特爸爸卻揮揮手,反客為主地說:“沒事沒事,老師不要介意,這孩子就是這樣,我們都習慣了!
那霎聽了男人的話,聳聳鼻子,丟下鄧季季獨自跑開了。她想,有些事,的確需要勇氣。哪怕以后沒有肖可,也沒有小特了。那霎開始接受這個現實。
第十六章:小特說那霎的媽媽一定是第三者
鄧季季帶那霎去小特家的事被外婆知道了,外婆一個勁對著鄧季季旁敲側擊,起因經過結果,她都問到了?墒悄泅冀K頑固地一字不說。她不明白為什么外婆總跟小特家有仇似的,現在,她已經跟小特無關了,也許哪天走在路上遇見,都將變成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外婆的緊張惹得那霎很厭惡,所以緊抿著唇表示抗議。
第二天照常上課,那霎卻很低落,她感覺自己的日子很難捱。那霎生活中有只黑色爪子的消息像毒氣一樣在校園里剎那蔓延,別人都用奇異的眼神看她,恍若看一個奇怪的人。他們主動遠離她,自動給她讓開一條路,再行注目禮,仿佛有種無形的力量在將眾人往外推。
那霎很懊惱,她不怕被孤立,但她憎恨這些眼神。這全是由于小特引起的,是他多嘴,將爪子的事情告知謝笑笑,因此事情就傳成眾所周知的秘密。那霎憎恨小特,由衷地憎恨。
只有鄧季季的課,那霎才稍稍愉悅些,她知道惟有鄧季季是偏向她的,惟有鄧季季看她的目光里不會有奇異。
鄧季季目睹眾人對那霎的孤立,心里莫名其妙地糾結難受。她覺得這樣的情形就像在扼殺一朵花,即便這朵花并不乖巧,甚至還有些難以管教,可她依然于心不忍,她覺得自己因該與那霎靠近。
只要一有空,鄧季季就會在課間去找那霎,給她單獨講課外習題。盡管做習題這件事使那霎有小小的不耐煩,但她皺了皺眉頭,忍住了。鄧季季看出她隱藏起的浮躁,卻不動聲色,繼續仔細講解。
那霎能感覺到鄧季季給她的這些親密、這些溫暖,在這樣的狀況下,就顯得愈加鋪天蓋地了。
黃昏,那霎看見鄧季季的身影消失在學校門口,她不等許菊花按慣例喊放學就收拾東西,迅疾地沖出教室,跑回家。
那霎停滯在了門口。她聽見外婆蒼澀的聲音在聲嘶力竭地叫喚,其中還有小特爸爸的聲音。那霎仔細辨認雙方吐出的音節的意義。猛然聽到小特爸爸提高嗓音喊道:“我尊敬你是老人家,可那霎畢竟是我的女兒……”那霎愕然,腳步似乎生了根,心里交織著密密麻麻的問號。
外婆打斷男人的話,專橫地否決:“我們從來沒當你是那霎她爸爸,我也從來沒承認過你。你現在有你的家庭,好好過你們的日子管好你們的小孩……”
那霎聽不下去了。心口揚起一種異常尖銳的疼,眼淚無意識地沾濕了面頰。她想她本是只有外婆的,為什么突然殺出個爸爸?她轉身抬腳,飛速跑出小巷。在巷口迎面撞見小特,她沒有停,風似地跑過去。小特忍不住回頭,一陣疑惑。
那霎跑了很久才停下,彎下腰,兩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氣。眼淚在這種姿勢中飛速掉落。這一切像一塊掉落的隕石,砸在那霎頭上,使她幾乎窒息。小特的爸爸就是她的爸爸?她使勁想,絞盡腦汁想,這究竟是為什么?外婆跟小特爸爸一次又一次地吵架,就為了這個嗎?他們當初阻止她和小特的戀愛,也就是因為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弟嗎?
那霎頹喪。夜幕落下來,她爬上鐵柵欄,想起從前跟肖可坐在這里的樣子,想起小特剛接近他們那會,替他們背書包,給他們做無聊的裁判。他們曾經是無憂無慮地輕狂著的伙伴,而現今,小特的身份突兀地變了,而且變得這樣復雜不堪。
時間一分一秒溜走,街上的車輛稀稀落落了。那霎拖著麻痹的腿挪向電話亭,鄧季季的聲音從那頭傳過來。那霎哽咽了,喉嚨里發不出聲音,她的身體靠在玻璃上一點點滑下去。終于她說:“我想你!”是的,那霎想鄧季季了。她突然很想再靠在她肩頭享受那份安寧靜好。
鄧季季問到那霎所在的地方。半個小時,鄧季季見到了蹲在電話亭里的那霎,她把她拉起來一個勁問她到底怎么了。那霎卻對著鄧季季笑了,笑得很怪異。她叫起來:“你相信么?我竟然有爸爸了。半路殺出來的爸爸!小特的爸爸,搖身變成我爸了!”鄧季季驚訝地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她伸出手輕拍那霎的背,心里的滋味糾結著。
那霎抹了把眼淚嚷:“哈,我居然從不知道我也是爸爸生的!”鄧季季故做輕松拉住她:“不錯啊,至少從今天起,你有爸爸疼了!蹦泅┛﹣y笑,笑得鄧季季也亂了,不知該怎么安慰她。她覺得那霎對驟然多出個爸爸的事情抱著極端的的情緒,無計可施,只得先拽上那霎回家。
巷子口,三個人影聚集著,外婆已經急成一團。原來,那霎一直沒有出現,外婆急了,就去詢問小特。小特才恍然記起那霎哭著跑出小巷的事。小特爸爸頃刻白了臉,外婆也擔心起來。他們問了所有同學,都沒找到那霎。而那霎,只是躲到了街上,躲進了陌生人堆里。
鄧季季將那霎的手放到外婆手里,拍了拍她的肩,悄然離開,她想這畢竟是那霎家的隱私,既然當事人都在,她這個局外人沒理由留在那里旁觀。
那霎沖著小特詭異地笑:“你該叫我姐姐!毙√貜埩藦堊,愣了。那霎重復一遍:“沒聽到么?我是你姐姐,我是你姐姐,我是你姐姐!”那霎愈喊愈大聲,情緒高昂,“怎么樣?奇怪吧?他也是我爸爸哦!”她伸出手直直指著小特的爸爸。那霎瞧見了小特臉上震驚的表情。
“為什么?”兩個小孩異口同聲問男人,可是換不得答案。男人憂傷地垂下那雙細長的眼睛,保持著沉默。外婆拉住那霎的手走了,邊走邊回頭看佇立在巷外的男人,外婆的眼眶中是郁郁的光。
那霎沒有跟外婆交談,她已經平靜來了,洗了一把臉,爬上閣樓,蜷縮在窗下發呆。她思考一些東西,她為什么會是小特的姐姐?這個男人跟媽媽怎么了?那霎想著想著,腦袋里忽地閃過亮光,她自言自語:“難道,是場婚外戀?”這個發掘令她莫名其妙地激動,她的嘴角又揚起詭異的笑紋。
天亮,那霎又遇見小特,小特的目光不再友善。那霎經過他身邊,小特訕訕道:“你媽媽,該不會是第三者吧?”這是小特想了一個晚上的結果。沒有正確答案,他們只能胡亂猜測。答案卻與那霎不謀而合。那霎沒有回應小特的話。
放學,小特將這件事告訴了謝笑笑。謝笑笑堅定地說那霎媽媽肯定是第三者,然后生下了那霎。否則為什么與他們爸爸結婚的不是那霎媽媽呢?小特越來越覺得這個推理很有力。再次與那霎面對面經過,他改了語氣,肯定地說:“你媽媽一定是第三者!”
那霎竟沖他笑,從鼻子里發出輕微的聲音,用輕描淡寫的口吻回:“跟我想的一樣!毙√責o言以對,但他的憤怒溢出來,他覺得那霎輕淡的態度挫傷了他?赡泅荒槻恍,小特表現得越受傷,她就越不屑。事實上,她沒見過媽媽,也沒有過三口之家的溫情,她認為即便媽媽介入過婚外情,也沒什么,那只不過是每個人的不同選擇。然而小特不會這樣認為,小特有個完整的家,他必定會對第三者很氣憤。于是,那霎想到,要蓄意用這個假想敵來報復小特。
第十七章:有兩個人說是,他們就認為真相是這樣了
接近夏天,小特跟那霎的白熱化關系仿佛隨著溫度的增高而逐漸升級。誰也不理會誰,小特已經根深蒂固了那霎媽媽是第三者的觀念。所有的一切都僵化了。
只有肖可與那霎的關系慢慢恢復。肖可的老師說如果肖可表現繼續這樣好,過了暑假,高三開學就能撤消處分了。肖可如釋重負,他也得知了那霎和小特的關系大變化,又開始頻頻找那霎。他們爬上高高的屋頂,肖可就回憶從前。他告訴那霎第一見到她時他心里的驚異,還告訴跟她一同罰站辦公室的那種同舟共濟感。從那時候起,他就打定主意要跟那霎共同進退,無論發生什么,他永遠都不會變。那霎的鼻頭酸酸的。她扯住肖可的衣擺使勁按在眼睛上。
學校選拔游泳選手去參加省里的比賽。那霎聽著居然有些蠢蠢欲動,這是她惟一一項鐘愛的體育運動,她遲疑著要不要參加。每個夏天她都泡在水里,不論潛水或者游泳,都只是家常便飯。鄧季季鼓勵那霎報名,她支持那霎去參加些活動分散她內心積壓的不愉快。她告訴那霎,對于自己喜歡的事情,就該放手去做,無論成績怎么樣,至少去參與了努力了就不會有遺憾,而不去參加,就一定會遺憾重重。
可那霎還是徘徊,她怕輸,她說如果輸了那多丟臉。
鄧季季就拽著那霎去游泳館。那霎在水里翻騰,簡直就像一條水里的魚。鄧季季對那霎說:“傻丫頭,你游得那么好,不參加比賽就浪費了。我相信你一定能贏!
那霎抹了抹眼睛,輕輕問:“真的?”鄧季季誠懇地點頭。那霎相信了。她知道的,鄧季季總是能給她勇氣去相信她自己懷疑的事情。那霎決定報名。
而小特,謝笑笑也都報名了。那霎在第一天訓練時遇見了他們,他們的面色不愉快,像兩張繃緊的紙,一觸即發的緊張。那霎挪開視線,擺一臉的若無其事。
那霎已經盡量避開他們了,可體育老師竟安排那霎跟謝笑笑用一個泳道,而小特恰好又在左邊的泳道。那霎望望左邊又望望右邊,這樣的陣勢中,她有被左右夾擊的感覺。
定了定心,那霎躍進水里,盡量只占半邊泳道。她不想去招惹他們,一心一意埋頭在水花當中。每次跟謝笑笑相對游過,她都懶得抬眼看她。
謝笑笑似乎有些蓄意,游過那霎身邊時總故意濺起很多水花,手臂用力地揮出大弧度。幾個來回后,那霎的身體也有些松散。最后一個轉身,與謝笑笑交錯而過一刻,那霎分明感覺謝笑笑歪斜得有些過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像一對并肩散步的人,近到那霎的手臂劃出去,一下子便撞到了謝笑笑。
那霎沒有停,繼續游到對岸。當濕漉漉地從水里爬起來,才愕然發覺不對勁;仡^看,體育老師也濕漉漉地從水里爬上來,還扶著謝笑笑。小特緊張地跟在一旁。
體育老師氣呼呼擼了一把濕頭發,沖那霎喊:“你怎么回事,打到人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所有的人都看向那霎,那霎一頭霧水。原來,謝笑笑的胳膊在水里脫臼了,就是以前骨折過的那個胳膊。謝笑笑在一旁嚶嚶哭泣,聲音聽上去凄凄慘慘的。那霎摸了摸耳朵問:“我游歪了嗎?”
體育老師靜默一下。確實不是那霎游歪了,是謝笑笑自己傾斜了,而她這只手的力量又偏弱,本就不適合做劇烈運動。但體育老師還沒開口,謝笑笑就大嚷起來:“你是故意的,故意撞我!你就想讓我被淘汰掉,這樣你就少一個競爭對手了!”
全場嘩然,謝笑笑用那只完好的胳膊揪住體育老師的手臂:“老師,她是故意的!我在水里就看到她故意朝我這里斜著游!老師,是她故意撞我的!老師,你不能偏心的!老師!”
體育老師被謝笑笑纏得頭都暈了,他摸了摸額頭說:“她看見你游歪了,而且你打到人還當做不知道,光這點就已經不符合比賽精神!蹦泅D覺氣不打一處來,這個老師不分青紅皂白亂蓋一氣,還把自己的胡猜當做事實。她狠狠把一只塑料桶踢進泳池,轉身揚長而去。她想:就算自己很想參加比賽,也不愿意跟這幫沒腦的家伙廝混。
游泳班出的事傳到了校長耳朵里。謝笑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告狀,說那霎故意撞了她,就是為了不讓她跟她競爭。她還添油加醋說那霎一直在跟她斗。那霎這個刺毛球一樣的人物校長早有所耳聞,而且,她還在體育老師批評她的時候態度惡劣,毀壞公物。
校長勒令許菊花嚴肅處理這件事。許菊花喊來了那霎,讓他們當面對峙。謝笑笑還搬出小特作證,證明那霎的行為是故意的。小特稱那霎游過時他明顯看見那霎故意往右斜了斜,謝笑笑已經躲過了那霎正面的沖撞,最后還是被打到了胳膊。
真是完美的場景!那霎聽完小特的陳述,不由露出笑來,她想小特不去當導演還真可惜。許菊花匆匆結案,罰那霎留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寫檢查。那霎咬著筆頭憋不出一個字。她給肖可發消息,說自己被關在辦公室里寫檢查。沒隔多久,那霎聽見窗外有貓叫,她探頭出去,肖可正在窗外一臉邪邪的笑。
他們就隔著窗子開始聊天,聊昨晚的電視劇,多數時間是肖可在說。那霎聽肖可說劇情,有些心不在焉,她在寫檢討的紙上無聊地畫出一只豬,又畫出一只烏龜。她畫著畫著,腦海里噗嗤跳出一個景象,她一本正經問:“豬揮桿起義,幾百頭,沖出豬圈,能把一只烏龜踩死嗎?”
肖可木然幾秒,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肚子都疼了。就在這時,許菊花推門進來,見到窗外的肖可與那霎玩得不亦樂乎,她怔了一秒,氣沖沖跑上去驅趕肖可。肖可消失后,許菊花拿起那霎的檢查,卻只看見一只豬和一只烏龜。她狠狠一跺腳,指著那霎的鼻子結巴起來:“你……你……”她簡直要被氣暈了, “氣死我了,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學生?”
那霎撇撇嘴,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心想:烏龜到底會不會被踩死?烏龜殼的堅硬度有多少呢?
那霎執意不寫檢查,許菊花去跟校長商量了一下,覺得那霎是個有心理障礙的特殊小孩,決定特殊對待。他們把她轉給了心理輔導員。心理輔導員循循善誘了半天,又讓那霎做心理測試。那霎卻故意在題紙上畫各種圖案,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結局是不了了之。
那霎總算從辦公室解脫出來,第一個想到的是去找鄧季季,一路小跑。鄧季季正在電腦跟前十指飛舞,見到那霎,就拉她坐下。那霎在鄧季季將窗口最小化前匆匆瞥見屏幕上寫著一大段字。
她向鄧季季描述今天發生的事情。還說:“本來我還想好好參加比賽的,現在,被踢出來了!编嚰炯韭犕,奇怪地問她為什么不向許菊花說明白。那霎聳聳肩,她覺得校長和許菊花都能被兩個小孩聯合蒙騙,分明就是傻子啊,而跟傻子辯解的人也就成了傻子。她淡淡地說:“有兩個人說是,他們就認為真相是這樣了,我連澄清的欲望都沒有!
這句話,使鄧季季心頭為之一震。她想:那霎寧可被冤枉,也不愿澄清真相,這多么不像這個年紀的小孩該有的想法做法!
第十八章:隱情躍然而出直擊心臟,那霎心疼糾結
小特跟謝笑笑一起回家,他答應借自己的參考書給謝笑笑。一路上,謝笑笑很雀躍,因為小特幫她作證,成功地使老師相信了她的話。小特卻冒出些遲疑,走到家門口,他抬頭,看到那霎家的陽臺上開出幾朵白色梔子花。他忽地轉身問謝笑笑:“我們這樣冤枉她是不是過分了?”
謝笑笑拍著他的肩膀說:“怎么會?事實上,我的胳膊的確脫臼了,而且是那霎撞的,我們并沒有過分冤枉她啊!
小特就低了頭。謝笑笑補充道:“而且,她不過是個私生女!
小特不說話,推門進去,卻一頭撞進他爸爸的懷里。揚頭看見爸爸光亮的眼睛,他慌亂地溜進臥室拿參考書。
謝笑笑走了后,小特想溜進臥室,誰知老爸一下喊住他。剛才男人經過門口,無意就聽見了小特跟謝笑笑的對話。男人問小特,他冤枉了那霎什么。
小特避重就輕:“老爸你偷聽我們講話!”
男人嚴肅地說:“我是無意聽到的,既然聽到了,而且跟那霎有關,我就不想假裝沒聽見!痹掝}又被扯了回來,小特咬著嘴唇不回答。男人沒有再逼問下去,他淡淡地說:“你不說也行,我可以去問那霎!毙√卮舐暼碌溃骸澳憔椭滥泅泅,她算什么啊,她只不過是個私生女!”
“你!”男人氣得伸手想摑小特一個巴掌,手高高揚起,卻狠不起心腸打下去。小特呆了呆,飛快地轉身跑掉。男人跌坐進椅子,他痛苦地擰起眉頭,一段不堪的往事躍出了記憶。
那霎從鄧季季那回來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小特爸爸剛好從窗戶看見她走在小巷里那種輕捷,是淡漠的,眼眸里竭力掩飾著憂傷。他突然很心疼,他想該好好疼愛那霎了。曾經,他對那霎所有的示好都只換來那霎警惕的回應,F在,那霎應該理解了吧。其實男人一直在竭力愛護那霎,從那年搬到隔壁開始,他就知道自己要不遺余力地對這個小孩好?墒,總不能正大光明,而今,終于能夠名正言順了吧。
男人實踐了想法,每次吃水果,他都讓小特媽媽準備雙份,其中一份讓小特端去給那霎。有時是切得工工整整的西瓜,有時是一盤新鮮荔枝,有時又是在這個城市里極昂貴的櫻桃。小特是不情愿的,卻無可奈何,他端著盤子在爸爸的目光下敲開對門,沉默地遞過盤子,然后即刻轉身,決絕地走回去。
那霎收了幾次水果,從詫異到漸漸發覺自己就是小特與他爸爸間的導火索,她決定回應那個男人。這是件簡單的事,她借著還盤子的機會跟男人說話,說一句謝謝,說一句很甜。男人驚異且歡欣,直擺手說不客氣。
這樣的變化使小特媽媽也有些驚異。只是那霎從不跟這個瘦女人說話,她只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她,還是在他們家搬來的第一天。她不知道這個瘦女人究竟長什么樣,她也不愿知道。
那霎借走了男人放在桌上的書。第二天來還,男人問她看完了?她就點點頭,說出一句精辟的見解。而這本書,許久以前,她就從鄧季季那借來看過了。那霎和男人的交談逐漸多起來。每次她都特意挑小特在家的時候過去,聽男人談起一些小說,而她默契地在關鍵時候說出自己的見解。男人就很驚喜,他不知道那霎居然讀過那么多書。
小特在一旁冷冷地看著,臉上的妒忌色彩越來越濃烈。他不知道此刻娓娓道來的男人還是不是他的爸爸,一切都脫離了他的掌控。
那天黃昏下了一場雷陣雨,閃電夾著雷在樓頂滾動。那霎抱著頭狠敲小特家的門,男人開門,那霎就露出楚楚可憐的眼神說:“外婆出去了,我一個人,怕!蹦腥司桶涯泅I進屋,給她倒一杯熱水,坐在離她很近的地方,眼睛里閃耀著父親那種慈祥的光芒。
雨停了,天空掛上一抹璀璨的彩虹,那霎就拉著男人的手去窗口看。小特砰一聲關了自己臥室的門。男人留那霎吃晚飯,小特媽媽不在家,男人就親自下廚。
那霎推開小特的門,沖他顯出勝利的笑紋。小特一把推那霎出門。那霎被推得后退幾步,沒站穩摔倒下去,腦袋磕在桌角上。凳子翻倒的聲音驚動了男人。他急急奔出來,看到小特虎視耽耽地站在摔倒的那霎跟前,一下變得怒容滿面,大聲呵斥小特。男人雙手扶起那霎。那霎使勁揉著腦袋,疼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男人心疼那霎,更加嚴厲地教訓小特。小特受不了,折身飛快地跑出門。
晚上,那霎跟鄧季季通電話,說了今天發生的事。那霎說雖然撞得很疼,但看到小特的狼狽樣還是很高興。鄧季季心里滾動起焦灼,她沉吟了會,問:“那霎,為什么你會這樣想?那霎,你覺得這樣好嗎?”那霎反問:“為什么不好?他也是我爸!
“可你有承認他是你爸么?”鄧季季一語道破那霎的心。那霎沒有承認過,她只是想跟小特搶爸爸罷了。她捏著聽筒沉默了,鄧季季在那端嘆氣。那霎仿佛看得見鄧季季皺成一團的眉頭,沒有笑紋的嚴肅表情。那霎怯懦,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鄧季季盡管什么都不說,卻有股靜默的抗議力量,在她心頭激蕩起波波沖擊。
外婆得知那霎在小特家吃飯,而且小特爸爸為了那霎把小特罵得都離家出走了。她格外憤怒,指著那霎氣急敗壞地問,她怎么跟那個男人這么親近了。那霎沒有做聲,她想鄧季季才是對的,她應該承認他是爸爸,因為這是事實,無法改變,無法逃避的事實。
外婆卻揮舞著手說:“你不可以,你不可以!”外婆終于說出了當年的故事。小特爸爸殘忍地拋棄了那霎的媽媽另尋新歡結婚了,當時那霎還在媽媽腹中。后來,那霎的媽媽承受不住打擊,患上了抑郁癥。那霎剛滿3個月,她的抑郁癥愈加嚴重,最終趁外婆午睡之際,決絕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現在,過去那么多年,”外婆狠狠地說,“男人才想到了要來贖罪?墒,我們為什么要給他機會贖罪?這個罪,又怎么贖得清?”
那霎瞠目結舌地盯著外婆,臉色一抹抹地變得蒼白。她用夢囈的聲音喋喋問:“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可是,可是……”那霎想問外婆為什么不早告訴她,眼淚卻把她想說的話哽在嗓子里,問出口也改變不了現狀。那霎剛在鄧季季的影響下說服自己要好好地承認那個爸爸,可為什么,外婆偏又透露出這樣令她束手無策、心疼糾結的隱情?
自那一秒起,那霎明白生活并不是她從前經歷的那么單純。即便她的世界里已經有一只很可怕的爪子,但實際上更可怕的,還是這些在當事人絲毫沒有準備的狀況下,驀地躍然而出的內情,那么不動聲色,不帶憐惜,準確地直擊心臟部位。人們的特意隱瞞究竟是為了使別人容易過活,還是為了猛然戳破真相那瞬的驚天動地?如果為了后者,那霎想,那么,人們做到了。
那霎渾渾噩噩地爬上閣樓,一時間打定主意又推翻主意。她疲倦極了,蜷縮在窗子下闔上眼。她祈望發生的事情能像她那箱零碎破玩具一樣,只需要動動小剪刀,就能剪斷、打破,那多美妙。她一定會把這段時間發生的統統剪成細末,任誰也無法拼復。
第十九章:那霎與肖可成功擾亂了小特家的安寧
夏天在陰霾里完結,那霎的天空再沒有晴朗過。再見到小特時,他們之間的芥蒂似乎更深了。那霎憂傷,回想那些年,她跟小特從排斥到友好,再到小特喜歡上她,忽地一轉,卻驟然變成了親人,而親人又敵對起來。如今敵對的情緒日漸猖獗,竟是場無可奈何的變化。
那霎獨處時總會走神,腦海里浮出無數幻想。男人拋棄了媽媽,媽媽倒在地上,拉著男人的衣角不讓他走,可男人一腳踢開了她。之后媽媽一直抑郁不振,對著窗戶茫然地發呆,嘴里總是呢喃著什么。終于某天,媽媽不堪重負,從樓上決然跳下去。那霎似乎看見了一個小孩,很小的小孩,張著嘴,望著窗口的地方,使勁大哭,無助而孤單。
那霎捏著拳頭,咬著下唇。她沉溺在這樣的幻想里,極度憤慨。
肖可不斷地給那霎出謀劃策,羅列了好幾條。那霎思忖了一會,贊同其中的一個主意。安排好一切,他們到了電話亭,肖可將事先準備好的布掏出來蓋住話筒一端,那霎撥了幾個號碼。電話接通,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那霎把話筒端靠近鼻子,呼吸的聲音順著電話線走到對方的耳朵里。話筒那端的女人問:“你找誰?”那霎不說話。女人提高了嗓音又問:“你找誰?”依然不說話。那霎在心里數過三秒,就咯噠一下掛了電話。
過五分鐘后,那霎又撥通剛才的號碼,這回傳來的是個男人聲音,那霎一聽就明白了是誰,于是對著聽筒嬌氣地讀寫在紙上的句子:“親愛,剛怎么不接電話?不是跟你說好今天見面的嘛,怎么還不來?剛接電話的是你老婆么?聲音可真粗。喂喂,你在聽么?”
那端的男聲沉沉問:“你是誰?”事情居然照著肖可的預想發展。那霎沖肖可笑了笑,照著紙上寫的反問:“你,你假裝不認識我,是你老婆在邊上么?”然后那霎大聲喊出小特爸爸的名字,外加一句你不說話哼一聲也行呀。那端的電話啪一下擱斷了。
那霎跟肖可擊掌。事情發展順利,是肖可的全盤策劃。趁小特爸爸不在家時,打電話去騷擾,小特媽媽接電話就不要說話,小特接電話,就假裝誤以為是小特爸爸接的。而進展,果然不出所料。
肖可買了全家桶,跟那霎躲在閣樓上等待。吃飽喝足,聽到隔壁傳來開門聲,爾后是很尖銳的東西碎裂的聲音。那霎和肖可趕緊下閣樓開了條門縫往外瞧。對門里,女人惡狠狠往門口的男人身上丟碗碟,小特在一旁使勁拉也無效。聽著男人跟女人激烈的爭執。那霎跟肖可惡作劇地大笑起來,直笑到肚皮發疼。
幾天后,事情似乎平息下去。在下一次的匿名電話里,女人在電話那端說:“別再惡作劇想破壞我們夫妻感情了,我不會相信的!蹦泅念^一愣,這是他們沒預想到的。那霎飛快地轉著腦子,說:“你以為是惡作劇么?我會給你看證據的!闭f完噠一下擱了電話。
一時,那霎就怔了。證據,去哪找證據呢?她和肖可坐在路邊發呆。肖可抽出根煙問:“抽么?”那霎不拒絕,干脆地接過。她低著眼睛看自己把煙一截截地燃燒掉,然后煙又從嘴巴里呼呼地跑出來。她沒有咳嗽,平靜地接受了抽煙這件事。
抽完一支煙,肖可歪歪頭,計上心來,說有辦法了。他拿了家里的數碼相機,私家偵探一般跑去拍了小特爸爸的照片。那霎撇撇嘴:“又沒女人!毙た刹痪o不慢把照片放進電腦,鼠標熟練地點來點去,左拼右接花去整個下午,一幅完整的照片就出來了。小特爸爸身邊側靠著一個小鳥依人的年輕女人。多么以假亂真的婚外情照片。
肖可得意地說:“現在,把照片寄給那女人就行了!蹦泅绨莸乜粗た傻纳衿妗笆炙嚒,眼睛里幾乎放著光。肖可想了想,又說:“多印一張,等小特把作業交到老師那之后,你去夾進小特的作業本里!蹦泅槒牡貞。
星期一,小特媽媽收到了這張照片。許菊花翻開小特的作業本,也掉出了這張照片。許菊花把照片交還給小特時,語重心長地安慰他幾句。消息就如老鼠刨過的墻,班里立時傳出小特爸爸婚外情了。
居然沒有人看出照片是拼合的。女人捕風捉影的特質使小特家又是一場碗碟大戰,戰事比平常喧鬧,左鄰右舍都驚動了,紛紛探出好事的腦袋瞧熱鬧。
第二天放學,那霎遇見小特的時候,嘲諷地說:“該改用塑料碗了吧!边@種鄙夷的口氣令小特無地自容。他也開始相信爸爸在外面的緋聞。那霎知道小特會輕信的,因為在小特心目中,那霎媽媽就是他爸爸的婚外情,所以,再犯一次婚外情,并非艱難到要引起爭議與懷疑。她目睹了小特的狼狽,冷笑著消失在拐角。
那霎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像跟人打架贏了,并且還如出一身汗水般暢快。次日,一大早等在鄧季季樓下。鄧季季是習慣性晨跑的,淋漓大汗地跑回來,見到那霎時驚愕一下。那霎卻沖她揚了揚手里的豆漿,鄧季季笑著用毛巾擦鼻尖的汗水,說:“你鬼點子還真多!
她們一起吃早餐,鄧季季抿著嘴笑,邊伸手擦那霎沾在嘴角的豆漿,邊問:“最近心情很不錯么?”
那霎莫名想起昨天小特那張憂傷的臉,心里突然揪了一下:“你說,如果一個人做了壞事傷害了別人,那個被傷害的人是不是應該報復他?”
鄧季季想了想說:“那霎,如果別人傷害了你,你去報復別人,而別人又覺得你傷害了他,他再回頭來報復你,你再報復他……這樣不就成了一個車輪戰的彼此傷害了么?到最后,你們能拼出誰贏?沒有贏家的,因為你自己跟他一樣受傷不輕!
那霎垂下頭,啜著杯子里的豆漿,鄧季季的話令她有些局促。她想:小特會知道是我干的么?如果知道了,他會來報復我么?他會怎么報復我呢?
發了會呆,鄧季季詢問的視線瞄了過來。那霎停了停,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她跟肖可干的事。她想這些壞事如果被鄧季季知道了,她會不會很生氣,會不會從此不再理睬她?最后她咳了咳試探地問:“如果有天,你知道我做了壞事,你會不會不再理我?”
鄧季季思索了一下:“我想我不會不理你,我會視嚴重程度,狠狠批評你!
那霎一沉,她害怕鄧季季批評她!她覺得她能惹所有人發怒,爾后無視他們指著她的鼻子罵,就是膽怯鄧季季對她露出嚴肅無笑的表情。那霎想起第一次見到鄧季季,她給了她專屬她一個人的笑紋,像一米陽光照耀了那霎的整片天空,內心開出潔白神秘的小花。她是這么依賴上這種陽光笑紋,那也是令她內心里那朵神秘小花一直盛開的陽光。
于是,那霎咽下了那些壞事,決定不說。
這幾日,小特的思想一直很凌亂。放學的時候他逛在街頭,有時遠遠看見那霎,他都躲開。那霎也不理他,扯著鄙夷的姿態超過小特。小特卻迷惘起來,不知該回家聽媽媽神神叨叨的抱怨,還是去找謝笑笑傾述。徘徊再三,他決定去找謝笑笑。他覺得即使謝笑笑用憐憫的眼神看他,也是不帶嘲諷色彩的,他覺得自己只剩她可以依靠了。
小特邊想邊走,沒有留意交通,驟然被拐角沖出的摩托車撞倒。小特躺在地上不能動彈,在刺耳的噪音中痛得暈厥過去。在他昏過去的一刻,腦海映出的居然是那霎的臉孔。無論他多么不愿意承認,他對那霎的情緒卻是百般繚繞,難以辯駁的紛亂。
第二十章:另一個版本的前塵往事迫使那霎近乎崩潰
小特住院了。謝笑笑帶了大隊人馬去探望。但小特的傷要靜養,最終得到允許進去的只有謝笑笑一個人。謝笑笑見到了小特爸爸,爾后很世故地安慰那個男人。男人覺得這個女生面熟,恍惚想起,她就是那天跟小特一起冤枉了那霎,還說那霎是個私生女的女生。男人對她的好感度驟然降為零,冷冷地以小特需要休息打發了她。
鄧季季在空蕩蕩的教室里逮到那霎,問她要不要去看看小特。那霎使勁搖頭。鄧季季疑惑,以為她還沒有想明白承認爸爸的事。那霎又搖搖頭,眼眶漲疼起來,她一把反手勾住鄧季季的脖子,趴在她肩頭。鄧季季愣了一下,心頭掠過不安。她輕輕推了推那霎,那霎卻不肯離開她的肩頭來正視她。
鄧季季感覺到那霎的肩膀在她的手掌下微微發抖,耳邊沒有哭聲,但卻有沉重的壓抑的呼吸聲。囊括著巨大悲傷的眼淚像傾翻的水杯,漸漸打濕了鄧季季的肩頭。鄧季季的手輕輕拍在那霎背上,像哄一個哭泣的孩子:“要哭就大聲哭,沒人聽見!
那霎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然而依舊沒有哭聲。那霎不敢哭出聲,除了鄧季季,她不敢讓自己的懦弱丟人現眼,哪怕心里早已經不堪重負。,即使她一手導演的事情達到了目的,小特的父母不和,而小特也受影響,間接出車禍住院,但她的心情并沒有象她以為的那樣開心。她背著一些沉重的事情,卻要苛刻自己擺出贏了的姿態,假裝歡欣鼓舞。
鄧季季預感到發生了什么。她引導那霎說出那些壓抑的秘密。那霎終于妥協了,鼓起勇氣,在鄧季季耳邊斷斷續續訴說了外婆告訴她的隱情,還有她和肖可合謀冤枉那個男人有婚外情的事。
鄧季季越聽越擰緊了眉頭。事實上,那霎跟肖可做的事情造成了惡劣的影響,但鄧季季沒有辦法去大肆地批評。那霎臉上流滿的淚,感染了她,有根弦在一點點被撥動。如果事情真如外婆說的那樣,鄧季季也會不原諒那個男人。她想起不久前,那霎找她一起吃早餐時說的話。鄧季季終于明白,那霎會這樣問她,一定是忐忑不安的,一定是擔心她知道了會生氣。鄧季季看出了自己在那霎心目中的重要性。她取了紙巾,揩那霎臉上的眼淚,這個動作安撫了那霎。
鄧季季決定幫那霎做些事,至少要盡快挽回一些不良的影響。她借著去探望小特的機會約了男人,他們在醫院對面的咖啡屋坐下來。男人細長的眼睛里充滿了疲倦,眼窩深深陷下去。他的手指在咖啡杯旁焦灼地動著,飛快地輕觸桌面。鄧季季清了清嗓子說:“有件事,我想必須告訴你!
男人抬眼驚疑地望著她。鄧季季把那霎和肖可做的事情告訴男人。男人仔細聽完,沉默幾秒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暑假剛開始的時候,我們相處過一段時間,她似乎已經樂意接受我了!
“因為,她要報復你當初拋棄了她媽媽!编嚰炯菊f這句話時語氣里帶著點女人的公憤。
男人跳起來:“什么?你說什么?”鄧季季奇怪他的反應,把話重復了一遍。男人急切地問:“誰告訴她的?誰告訴她的?”
鄧季季攤了攤手,那霎除了外婆,還能有誰呢?男人頹廢地跌進座位:“她怎么會這樣說?”他想:難怪,后來那霎就躲著我。男人怎么都想不通透自己哪里做錯了,使得那霎不再理他,F在,疑團被解開,但他心里竟沒有愉快。
男人向鄧季季和盤托出他和那霎媽媽的事。偶爾男人借故扭開頭,用手背揩去眼角外溢的淚水。鄧季季也轉開目光,假裝沒有看見一個男人的脆弱。她憑直覺相信了他,可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解決這個事情。那霎還能承受這另一個版本的前塵往事嗎?如果不解釋明白,那霎還會繼續誤會下去,也許她的偏激還會讓她做出更多無法控制的事情。然而解釋了,那霎不相信,該怎么辦呢?
很多困擾像沙塵暴一樣兇猛地刮來,使本該明晰的真相迷糊起來。男人離開后,鄧季季一直坐在那里,面前的咖啡已經涼透。她舉著手機,盯著那霎的號碼,不知道該不該摁下去。
就在鄧季季萬分躊躇的幾天里,男人按捺不住去找了那霎。他沒提鄧季季找過他。他只對那霎說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當年,他和那霎媽媽談戀愛,卻受到了外婆的竭力阻止,因為那霎的外公早逝,外婆和那霎媽媽相依為命,所以她一直以為女兒會被懷男人拐走,不允許他們戀愛。發展到后來,甚至以性命要挾。那霎媽媽只好與男人一刀兩斷。男人接受家里安排,與小特媽媽結婚?僧敃r他不知道那霎媽媽已經有了那霎。直至從別人那里得知那霎媽媽的死訊,他趕來奔喪,才知道她很久前就患上了抑郁癥,生下孩子后抑郁癥更加嚴重,最終自盡了。外婆一直認定是男人害死了她的女兒,不肯讓男人帶走那霎,她輾轉搬了幾次家。男人始終不放心這一老一小,幾年后,總算打聽到她們的消息,也搬到了隔壁,希望能暗中照顧到她們。
那霎聽得一驚一乍。她不想相信男人,可男人說得那么真誠,眼圈都紅了。說完,男人轉身走了,背影有些顫抖,顯得那么憔悴。那霎癡癡呆呆地想了一會:他哭了嗎?他哭了嗎?
兩個版本的故事在那霎心頭打拳擊。那霎的腳四處亂走,腦袋是空的。那感覺就像一個人手里的氣球突然破了,啪一聲后,那人產生出幾秒鐘的空洞與驚愕。
那霎停在一家超市前,頓了頓就挪進去,拼命地拿了許多罐啤酒。結完帳,她坐在公園一個僻靜的角落使勁往喉嚨里灌酒。沒喝多少,眼睛已經是迷蒙的了,腦袋沉得很,那霎嘩一下就不受控制地吐出來。
酒醉的感覺原來很辛苦。那霎跌坐地上,哆嗦著手指給鄧季季撥電話,她在電話里壓抑地哭,整個人匍匐著蜷縮成一團,鄧季季焦急地問她怎么了。那霎泣不成聲:“好,好辛苦,好辛苦……救救我好么?救救我……我、很、辛苦……”鄧季季使勁問她在哪里。那霎告訴她在公園。
鄧季季風馳電掣趕到,四處搜尋那霎,幾乎把整個公園都翻了遍。然后她撥那霎的手機號,循著手機鈴聲找,終于在角落見到那霎。那霎依舊跌坐地上。那個姿勢從給鄧季季電話開始,保持到此刻。她的腳已經麻木,撲向鄧季季時軟軟地摔了下去。那霎把男人告訴她的另一個版本絮絮復述一遍,這些故事場面播電影一般連續在她腦細胞間回放。那霎覺得自己近乎崩潰了。
鄧季季把滿身酒氣的那霎帶回家,她在的士上不停地哭,鄧季季也跟著掉眼淚了。她突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她不該把那霎外婆說的故事告訴男人,迫使男人那么急于想澄清,想緩和父女間的關系,從而忽略了那霎的感受。
就在那霎爛醉的那會,小特在跟謝笑笑通電話。他在病床上思考了幾天,漸漸平靜下來。他感激謝笑笑一直以來陪著他,但他發覺他們做的都是錯的。小特說不該與那霎為敵,即便那霎媽媽是第三者,那也只是大人的事,他管不了。就像這次爸爸的“出軌”,他都一樣力不從心。謝笑笑在那頭聽得分外郁悶。
小特還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發覺我還是喜歡那霎的。那天我被摩托車撞倒,昏迷的一剎,我想到的是那霎。當我得知她其實是我姐姐這個消息之前,我都是喜歡她的。只是后來,我不能再喜歡她了。于是我憎恨她,但也許就是因為我的喜歡沒有辦法找到出口……”
小特的話還沒有說完,謝笑笑已經掛了電話。她不愿意繼續聽下去,不愿意自己付出那么多之后,結局卻是小特心無雜念地對承認他還喜歡那霎,說他們所做的事情都是錯的。她受不了,她一直渴望擊敗那霎。她本以為接近小特,就能利用小特與那霎之間惡化的關系去對付那霎。而今,謝笑笑恍然大悟,原來小特并不是她對付那霎的有力武器,小特心底的最深層藏的人仍是那霎。謝笑笑憎恨那霎,心頭即刻閃過兇狠的念頭,這一刻是完完全全出于自己對那霎的嫉妒,而不再是由于小特。謝笑笑想:那霎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決定好好給那霎一個下馬威。
第二十一章:謝笑笑揚言要與那霎同歸于盡
第二天,那霎醒來時頭疼欲裂,環顧四周才發覺是鄧季季的小屋。鄧季季給她留了字條,說會替她請假,要她好好平復心情,如果無聊的話,可以上網玩玩。那霎就在被窩里趴著,仔細地打量屋子。那霎把鄧季季睡過的枕頭抱在懷里,聞到一股棉花團絮般輕盈的氣味。這股味道令那霎漸漸平緩下心緒。她想起從前,跟鄧季季在陽光下讀書,她說過的一句話:“所有的人,都是因為交集才有了傷害!蹦泅砣,也許高三結束,她就會和小特分道揚鑣。以后,如果都不再有交集了,各自按各自的軌道生活,那么,她是不是就永遠不用再去追究哪個故事真,哪個故事假了?
模棱地邊安慰自己,邊跳下床,打開了電腦上網。那霎打開鄧季季的IE瀏覽頁,跳出的首頁竟是一個博客。黑色的模版,一行深粉紅色的小字赫然入目:我哭了,然后,你掉進我的眼淚,歡暢游泳,他們說你多像一條魚。實際上,你是一只未知的蝌蚪。
頓時,它吸引了那霎的眼球。她完整地讀了這個博客,就這么喜歡上這個博客,因為那些真實流露的細膩,不矯柔,不膩歪。那霎還在其中幾篇日記里面讀到一些似曾相識的故事,心口的某根弦被觸動。她激動地在最新的日志后面留言問:“是你嗎?”但是,那霎沒有留名。她不知道自己的直覺對不對,她只感覺這個博客的主人應該是鄧季季。那種恬淡而靜好的氣質,那種波瀾不驚。那霎偷偷記下了地址。
鄧季季中午回家,笑著問那霎想吃什么。那霎望著鄧季季取了圍裙穿上,驟然想起有一年冬天,她第一次在鄧季季家吃飯,鄧季季也是這樣,穿著圍裙變出一桌菜肴。那霎還記得那雙象牙色的筷子上夾著紅紅的辣子,是怎樣的一種鮮艷對比。她脫口而出:“辣椒,我想吃,紅色的辣椒!”
鄧季季撲哧笑,笑紋像陽光陳鋪進那霎眼睛,那么奪目的深刻,那么寧靜的張揚,而且溫暖無比,是金色的。
那霎回學校,謝笑笑居然出其不意地跑來問,昨天怎么沒來上學。那霎拎起眼睛好奇地看了看她,翻著眼睛問:“你,忘戴眼鏡了?”
謝笑笑竟笑著說沒有啊,還說:“以前真對不起,不該針對你。其實你是小特的姐姐嘛……”
那霎恍然明白了一些,因為她是小特的姐姐,因此她不再對她構成威脅。那霎冷笑了一下,置若罔聞。下午,謝笑笑帶零食來,分給那霎吃。五花八門的零食堆滿那霎的桌面,那霎終于將信將疑地問謝笑笑:“你確定,我有利用價值?”一句話讓謝笑笑的臉色變得很陰郁。那霎把零食推還給謝笑笑:“我不會認他們的!
然而,接下去的幾天,謝笑笑依然跟那霎親近。即使那霎冷淡地回應。謝笑笑也樂此不疲。
某天放學時,肖可學校的同學來找那霎。那個男生說肖可在學校打籃球的時候受傷了,還說肖可希望那霎去看看他。那霎一聽,有些著急,想也不想就往肖可學校趕去。謝笑笑一路小跑追上來說要陪她去。那霎也懶得拒絕。
幾個男生帶路,穿過人漸稀少的校園,一直將那霎帶到學校操場的另一頭,那里有一個早已被廢棄的體育室,四周的窗戶已經被木板釘死了。他們說肖可就在里面。那霎皺了皺眉,她想肖可怎么會在這里面。她探頭往里面張望,里面暗暗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那霎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看看,卻被身后一股很大的力氣直直推進去,她來不及掙扎。身后的門啪一下隨即關上,眼前驟然就暗下來,象突然失明。那霎聽見門外的人嘩啦嘩啦鎖門的聲音,那霎使勁拍著門問他們要干什么。
回答她的只有他們勝利般的笑聲,夾雜著謝笑笑尖銳的女聲:“那霎,你也有害怕的時候啊。你求饒呀,求饒我就放了你!”
那霎只感到莫名的怒氣直沖腦門。她沖謝笑笑吼,又重重踢著門。沒人理她。隔了會,門外似乎沒有聲音了。那霎突然有些畏懼,自從那年被外婆關在閣樓遇見那只黑色爪子起,她就開始怕黑了。她抱住自己,在窗上釘的木板與木板間的縫隙下,有光線鉆進來。那霎努力把眼睛對著那些光線,努力不去想自己身后的黑暗中會有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那霎覺得她的思維已經停止?砷T卻吱呀一聲開了,肖可的臉出現在門外,那霎鼓起所有力氣往外沖,卻被肖可往里倒的力量給撞得退了幾步,跌坐地上。肖可也是被外面那幾個高大魁梧的男生推進來的。借著門外的光線,那霎瞅見肖可的嘴角在流血。
門又砰一聲關上了。謝笑笑在門外叫囂:“讓肖可陪你吧,他還打斷過我的胳膊呢!今天一并處理你們。有仇不報非君子!”
那霎聲嘶力竭喊:“謝笑笑,你拘禁人,知道什么后果么?”
謝笑笑大笑起來:“我拘禁人?有誰會相信你的話呢?”頓了頓,她又陰沉地惡狠狠地說:“不管什么后果,我就是要跟你同歸于盡!
人群走遠了。那霎挨著肖可坐到地上,問他:“你同學怎么也幫著她,那么囂張?不怕處分么?”
這幾天,肖可的嗓子剛好啞了,他輕輕動了動嘴巴,從嗓子里漏出嘶啞的聲音:“他們,根本,不是,我們學校的!
那霎就愣了,原來謝笑笑一直在蓄謀這件事,所以才跟她套近乎,不是因為小特,而是因為要報復?墒,惟一令那霎不解的是:謝笑笑為什么要做得這樣極端呢?難道僅僅因為小特現在在醫院的病床上靜養嗎?那霎絕對不會知道,小特曾經說過怎樣一段哀傷而深情的肺腑之言,而謝笑笑就是被小特的這段肺腑之言徹底激怒的,致使她異常不甘心,策劃了這樣一出報復的鬧劇。
那霎蹦起來,邊大聲喊叫,邊敲打狠踹著門,可是沒人聽見。肖可摸了摸口袋,他的手機落在了書包里,他頹喪地說:“沒用的,現在人差不多都走光了,而且這個地方又在學校最角落里!蹦泅坏刭绕煜⒐,只得把身體緊緊靠住肖可,眼睛死死盯在木板與木板的縫隙間射進的黯淡光芒上。這種希望感不亞于一個人在荒野里迷路后,突然望見了一堆火。
靜默間,破舊的天花板上傳出一種奇異的沙沙聲,那霎的手一把抓緊肖可,指甲掐進肖可的皮膚里。肖可故作輕松地叫疼,那霎卻緊張得瑟瑟發抖。肖可安慰地摸摸她的頭:“不用怕,只是老鼠而已。我們靠近窗口些吧!彼麄兙涂恐白幼聛。
肖可傷感地想起他們的小學時代,他跟那霎一起被罰站。后來媽媽來了,不問原由就抽了自己一巴掌。私下,那霎卻幫他喊疼。他像個小大人似的安慰她,摸摸她的頭。光陰荏苒,竟然過了這么多年,肖可又用這樣的肢體語言安慰了那霎。
第二十二章:那霎受傷了,肖可哭著說我很好的不要忘記我
夜幕漸漸垂下了。木板間的光線愈加黯淡,直至完全漆黑。那霎的呼吸越來越短促,手指甲越來越緊地陷進肖可的手臂里,疼得肖可齜牙咧嘴。在這樣一個被廢棄的,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里,天花板上傳出一陣陣老鼠的抓扒聲,也許還有各種各樣的蟲子。
那霎的精神在一點一點崩潰,她的后腦勺越來越冰涼。她頻頻揮著手,像驅敢什么。努力地睜大眼睛,連眨眼都不敢。突兀地,一只冰涼的東西爬上了那霎的肩膀。那霎“啊”地驚叫起來,雙手捂住頭。肖可在一旁使勁搖撼她,努力扯著嘶啞的嗓子問:“怎么了,那霎,怎么了?”那霎定下來,目光幾乎呆滯,但她連近在咫尺的肖可的臉龐都看不清。
那霎顫顫說:“好像有個冰涼的東西爬到我肩膀上了!
肖可釋然地說:“哪有?只是我的手剛放上去嘛!
“你的手?”那霎喃喃地反問。
“是,我的手,不用怕了!彼÷暟参克。
那霎的腦子里浮現一只手的樣子,漸漸地,手上長出了黑毛,指甲又長又鋒利。肖可的手頓時變成了那只那霎最畏懼的爪子。而爪子放到了肩頭上。那霎拼命揮出手臂,打那只爪子?稍趺匆泊虿蝗。爪子捉住了那霎的喉嚨,一點點卡住了。那霎窒息地用手掰那只爪子,她的眼睛里充滿恐懼,瞳仁里似乎看到了爪子汩汩流淌出紅色的血液來,就和曾經她畫在墻上的爪子下的鮮血一樣觸目驚心。她呢喃著:“血,血,血……”雙腿使勁地蜷曲起來,仿佛血液漫到了她腳邊般。
肖可一把抱住了那霎,他說:“別這樣別這樣,那霎,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彼辛Φ谋郯驅⒛泅珦磉M了懷里。那霎的身體在他懷里雖然不能動彈,卻抖得像篩糠。她摸到了毛茸茸的東西,一驚。她撕心裂肺地喊:“放開我!放開我!”她纖細的手臂胡亂揮舞,連推帶咬逃出了肖可的懷抱。她歇斯底里抓著脖子,她已經喊不出聲,不停地掙扎。又驟然撲向墻壁,拼命用指甲摳著石灰墻。石灰墻巋然不動,只脫落一點點粉塵。那霎使勁踹墻壁,使勁拍打墻壁,她無聲地進行這些動作,沉默地發狂,只有眼淚證明她的懼怕已經到了頂點。肖可不敢再上前碰那霎,他怕自己碰到她又會讓她錯覺成爪子。
折騰了不知多久,那霎再也沒有力氣,體力透支得厲害,眼眶干涸疼痛,她軟軟地倒在地上,暈厥過去。肖可聽見悶沉的聲響,他爬過去把她摟進懷里,恐懼地探了探她的鼻下,幸好還有呼吸。肖可沒有搖撼她,他情愿那霎就這樣暈厥過去,她醒著太痛苦了。肖可探到那霎的手,感覺指尖濕漉漉的,他放到眼前看,看不清,放到鼻下,卻嗅到一股血腥味。他看不見那霎流了多少血,干脆脫下襯衫,摸索著將那霎的兩個手包扎起來。
肖可心疼不已,他記得小學時,那霎帶著纏滿紗布的十指出現在班里,她說她跟一只毛茸茸的冰涼的爪子打架。當時肖可聽著,覺得那么不可思議。親眼見到那霎發病是美術老師撕她的作業那次,她這樣狂亂不堪地掰脖子上無形的爪子。那時候,肖可相信了,相信那霎的世界里有一只比媽媽的巴掌還可怕的爪子。
肖可憐惜她,她是個脆弱又堅強的小孩。他愿意跟她在一起。即使剛剛她還張牙舞爪地弄疼他。
黎明終于來臨,肖可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鳥鳴。他感覺到希望。那霎依然軟軟地躺在他腿上。肖可不忍心驚動她。再過了會,木板的縫隙間又落進光亮來。肖可挪到窗下,拿了一根木棍使勁敲著窗戶,發出啪啪啪的聲音,在寂靜的凌晨聽來格外響亮。
過了一會,肖可聽到了外面的人聲,越來越接近。他更加用力地敲打窗戶,又從嗓子里竭力發出嘶啞的求救聲。
終于有人來了,不止一個人的樣子。那人使勁問,里面有人么。肖可大力地拍著窗戶,努力發出聲音。門被踹開了,光線頓時灑進來,肖可趕緊閉上眼睛,他的眼眶也轟然酸澀起來,眼淚紛紛滾下來。
最先沖了進來的是鄧季季,她抱起躺在肖可腿上的那霎。那霎依然暈厥,黑發凌亂地散著,幾縷發絲因眼淚而貼在蒼白的臉上。雙手包著白襯衫,露著斑斑血跡。鄧季季忍不住失聲大哭。他們即刻被送去醫院,肖可身上也是四處抓傷。
其實鄧季季他們找了半個晚上。她接到那霎外婆的電話,說那霎沒有回家。那時候已經半夜。鄧季季跟小特的爸爸想來想去,只想到肖可,那霎再也沒有其余朋友了。他們找了肖可學校的校長,又輾轉找到班主任。最后,肖可的媽媽才從麻將桌上醒悟過來,她家兒子也不見了。于是鄧季季、肖可的家長、小特的爸爸,還有肖可的班主任一起找了半宿。從那霎學校找到各家通宵營業的網吧,又從網吧找到肖可學校。他們在教室里發現了肖可的書包,鄧季季斷定肖可和那霎一定還在學校里,可把整個學校翻了個遍也沒找到。
鄧季季焦急萬分,她明明感覺到那霎就在附近,卻怎么也找不到。清晨的時候,鄧季季猛然發現了那間廢棄的體育室。就在同時,體育室里傳出啪啪的敲打聲……
鄧季季一直希望那霎保持單純,不希望她卷進亂七八糟的事情,因為她那時候就覺得,那霎的個性會使很多人憎恨。她擔心有天,那霎會受到大傷害。當那霎以這樣受害的姿態昏迷不醒時,鄧季季再也控制不住,淚流滿面。想起那霎的緘口不言,對別人的不予理睬,她對著她才展露的笑容和眼淚,,一次次走神被她拉回思緒,認真仔細地讀小說問些奇怪的問題,遭遇黑爪子時歇斯底里的恐慌,能夠像魚一樣在水里游泳卻缺乏比賽的信心還有,說要吃紅辣椒時一臉的假正經,都一一交織涌現在鄧季季腦海里。她猛然明晰,這個小孩的喜怒哀樂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與她息息相關。
那霎終于醒了,面色蒼白,嘴唇干裂,睜著一雙仍舊寫滿驚恐的眼睛。醫生說她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刺激,需要一段時間恢復。
到了晚上,看望那霎的人都走了。鄧季季讓忙了一天的外婆回去休息,她自告奮勇守夜。外婆畢竟年紀大了,就同意了鄧季季的提議。
送走外婆,鄧季季關了燈想讓那霎好好睡覺,黑暗中那霎突然發出撕心裂肺的驚叫。鄧季季一顫,慌忙轉身按亮燈。她看見那霎抱著雙膝,蜷縮在床角,身體微微顫抖,瞳仁里滿是恐懼。鄧季季趕緊上前,將那霎蜷縮得小小的身體掃進懷里。
那霎喃喃地說:“黑……黑……”鄧季季邊伸出手,按住那霎的太陽穴。先是半個手掌使力揉壓,再換到拇指和食指的動作:“好了,不黑了,不黑了……”那霎在舒服的按摩里逐漸平靜。折騰了半宿,那霎才入睡,睡的時候身子蜷成大蝦的樣子。
看到那霎睡著,鄧季季躡手躡腳去試著關燈。燈滅了,她站在黑暗里聽了聽,猛地聽見那霎驚坐起來,她一下又摁亮燈。
那霎用近乎乞求的聲音說:“不要黑,不要黑……”鄧季季感覺心臟在那霎這樣的聲音中縮成小小的拳頭。
放學后,鄧季季又來醫院,遇見外婆。她把外婆拉出門,告訴老人那霎現在很怕黑,睡覺的時候不能關燈,關了燈就驚醒。
外婆想了想,說那霎以前睡覺就不主動關燈,也是怕黑的,但不像現在這樣嚴重。以前外婆半夜起床,見她睡了,就進房間替她熄滅燈,她是不會驚醒的。
鄧季季明白,那霎的恐黑情形愈加嚴重了。學校從肖可嘴里知道了整個過程,但問及那霎,卻一無所獲。那霎不是癡癡地走神聽不見他們說話,就是一進入回憶就驚恐地縮成一團,只會重復喃喃:“不要黑,不要黑……”
公安機關抓住了那幾個幫助謝笑笑禁閉的男生,原來那是謝笑笑在網上認識的小混混。她問他們可不可以幫她去治治那霎跟肖可,他們爽快地答應了,條件是謝笑笑要請他們吃飯。他們把兩個人關進廢棄的體育室后,謝笑笑本打算過一陣后再來放人,就先陪同幾個小混混去吃飯。他們叫了一打啤酒,把謝笑笑灌得半醉。其中一個像頭目的小混混要帶謝笑笑回家,鉆進的士的時候謝笑笑撞了頭,猛然驚醒了。她拼命掙扎,的士司機一看情形不對,出手相助。終于使她從魔爪下脫身。而謝笑笑也早已嚇得那霎和肖可還被關在廢棄體育室的事拋到了九霄云外。
最后,學校處分了謝笑笑,肖可和外婆都沒有追究她的法律責任。
肖可去看那霎,那霎呆滯的目光不認識他一般。肖可就哭了:“那霎那霎,你怎么了?那霎那霎,你不能忘記我。我是肖可,我們認識很久了,我們走過很多年了,你不能忘記我!
肖可的眼淚滴在那霎手上,那霎的目光閃了一下,舉起手抹他臉頰上的眼淚。肖可抓住她的手哭著重復說:“那霎,我很好的,不要忘記我,我很好的,不要忘記我……”
第二十三章:那霎喜歡上跟鄧季季如影隨形
那霎出院的時候精神依然低落,外婆因為日夜照顧那霎,體力明顯不支,險些累倒了。鄧季季覺得該讓老人休息一下,就提議讓那霎跟她一起住一陣子,同時,她還可以更好地開導那霎。外婆想了想,沒有拒絕。
每天,那霎都跟鄧季季朝夕相處。早晨一同去學校。那霎的話很少,把自己孤立得就如沙漠里的仙人掌。起初,老師還安排了同學陪她,可她默然地無視他們。小特也已經康復,他喊那霎姐姐,給她帶很多零食。那霎淡漠地轉開頭。中午,鄧季季領她去吃飯。坐在喧鬧的食堂,圍坐著很多同學,有說有笑。那霎不參與,趁她們說得起勁時獨自坐到角落里。晚上放學,鄧季季讓那霎坐在公車靠窗的位置,那霎就只是盯著窗外掠過的街景發呆。
鄧季季問:“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嗎?”那霎干脆地答:“沒有!
她們一起做飯,那霎替鄧季季打下手。她看見墻上掛著的銀白色剪刀,伸手拿下來。鄧季季緊張地望著她。那霎卻主動開口了:“我小時候,很喜歡拿著剪刀玩,它是很厲害的武器!
“但是它會傷人!编嚰炯据p輕取走了她手上的剪刀。那霎想起小時候怎樣把剪刀扎進玩具的身體,那么的隨心所欲。
睡覺時,鄧季季不會關燈。那霎閉著眼睛假寐,看見鄧季季開了電腦,在鍵盤上手指翻飛地打字。那霎想起那天她瀏覽到的博客,那個她相信是屬于鄧季季的博客,現在她都沒有機會再上去看看。那霎想起博客上的那行小字,然后毫無意義地猜測自己在鄧季季眼中到底是一條魚,還是一只未知的蝌蚪?
可是魚和未知的蝌蚪,有什么區別呢?那霎想不明白。
越來越臨近高考,鄧季季對那霎的照顧寸步不離,課間也會找借口來看看那霎,拖她去教室外走走。那霎表面無動于衷,然而骨子內卻越來越喜歡鄧季季,喜歡與她如影隨形。她們在操場上走時,鄧季季總是抬頭看天。她說:“那霎,你看陽光多好,天多藍!彼說:“那霎,快樂是件很容易很單純的事情。只要你想,你就會快樂!
那霎就看鄧季季,看她飽滿的額頭在陽光中鍍上一層漂亮的橘黃色光暈。正如她第一次見到她那樣,她的眸子清澈明亮,她的面頰光滑干凈,她的嘴角洋溢著樂觀的開懷。那霎想,為什么鄧季季總能這樣恬淡?仿佛生活里只有陽光,而沒有陰雨?
這種深刻的寧和像一柄鋒利的小刀,劃破那霎心尖包裹的層層陰霾。她無法否認,鄧季季在她生命中愈來愈顯示出重要性,她依賴上她了,這種依賴不是表象上的,而是抵達骨子里的。只是這些,那霎都沒有告訴鄧季季。
高考前夕,鄧季季帶那霎去散步,她跟她說要放松心情,那霎抬起茫然的眼睛望了望鄧季季。爾后挪開眼睛,有那么些憂傷而漠然的感覺。鄧季季沒有留意,以為那不過是高考前的緊張。
第二天,鄧季季送那霎坐公車,她要監考,和那霎不同校。她再三叮囑那霎不要緊張,認真考試。那霎沖她點頭。車啟動的時候,鄧季季瞧見那霎眼里閃過不安的光芒,她沒多想,上了另一輛車。
公車開過她的考點,但那霎故意沒下車。又坐過幾站,她才跳下車,走進路邊一家網吧。她先玩了會游戲,然后才打開鄧季季的博客。這樣就顯得自己并非特意為了看她的博客而放棄考試。
鄧季季在那霎的匿名留言后問:“你是誰呢?”那霎抿嘴笑起來。更新的日志有許多篇,每篇都在講同一個女生。她被關在廢棄的體育室里,然后被救,精神受挫,落下恐黑癥。還有她每天與她相處,包括女生說了什么話,吃了多少飯,喝了多少水,有沒有笑,幾點入睡等諸多細節。那霎讀得淚如雨下,她終于可以確定,這個博客的主人就是鄧季季。她為那霎,花盡了所有心思。那霎又留了三個字,她寫:“謝謝你!”寫完,她已經泣不成聲,眼淚模糊了屏幕。
中午,鄧季季已經開始整個城市找她。那霎從網吧出來,將準考證丟進路邊的垃圾筒。她不想參加后面的考試了,她想要再留在鄧季季身邊一些時日,不與她分開,哪怕復讀一年高三的時間也是幸福的。
那霎回到鄧季季家,把昨天換的衣服一件件仔仔細細洗了,一件件晾在陽臺上。鄧季季正走在自家樓下,看到陽臺上的那霎,猛地跑上樓,一下沖進屋拽住那霎大聲質問:“你怎么不去考試?你為什么不去考試?”
那霎輕描淡寫地答:“準考證丟了!
鄧季季一下就蔫了。那霎看著她哀傷失望的表情,突然有些犯罪感,她又說:“對不起,其實我也不想考!
鄧季季重重嘆了口氣,她什么都說不出口,強烈的失望使她無言以對。
自從鄧季季認識那霎,就常常不明白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會驀地做出令人驚愕不堪的事。譬如,她故意跟許菊花斗嘴,只為了罰站辦公室,能更好地觀察鄧季季;她還大聲地當眾抗議許菊花將她的作文給謝笑笑抄襲;為了喊小特出去玩雪,故意砸了他家玻璃;被謝笑笑和肖可聯合冤枉時,她竟懶得申辯,寧愿受屈……一樁樁出人意料的舉動不勝枚舉,包括今天,她居然連這樣重要的高考都翹了!
鄧季季從校長那里聽到這個消息時急火攻心。她不知道那霎又出了什么事,滿大街找著。她心急,仿佛丟失了一個小孩,漸漸地,她害怕起來,擔心那霎又有不測,看見交通事故就拼命撥開人群擠進去看?墒墙Y果都找不到,她仰頭看天,天空沉默,漸漸模糊?戳丝幢,離下午考試的時間越來越近,她才勉強收拾心情,振作精神回家。
誰知,竟在樓下意外地看見那霎悠閑地在陽臺上晾衣服。而她得知的,那霎不去考試的理由還那么低劣?伤,前一秒卻還在為那霎急急奔走,為她擔心緊張。鄧季季失落了,很深刻的失落。有幾秒鐘,她甚至后悔,她甚至覺得自己不該擔上這個責任,不該信心滿滿地試圖去開導那霎,更不該提議讓她來住,F在,鄧季季不知道該怎么向那霎外婆交代,她曾保證會比外婆更好地照顧那霎,結果,竟是以她翹了高考告終。
這樣的局面令鄧季季的失望情緒難以自持。
那霎拉拉鄧季季的衣擺。鄧季季回過神,很憂傷地說:“你回你外婆那去吧!
那霎倒退了兩步,呆住了。鄧季季繼續說:“我沒有辦法使你振作,更沒有辦法抹去你心頭的陰影,我無能為力了。那霎,我不后悔認識你,不后悔跟你交朋友,但是我后悔我擔上了這個責任。我根本沒有那么大的頭,卻自以為是地套上那么大的帽子,以為能開導好你。但我現在才了解,原來我很沒用!
那霎呆住了。她吞了吞口水,可憐巴巴地嗚咽道:“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
鄧季季的眼淚也滾下來,她能感覺出那霎對她的依賴近乎刻骨:“不是趕你走,只是我對你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了。你不應該再依賴我,你要獨立生活!
那霎仿佛有些覺悟,她想起鄧季季博客上的那段話。一條魚和一只未知的蝌蚪的區別只在于,將來的將來,魚一直需要水,無法獨立,而蝌蚪,變成青蛙,就可以獨立生活了。所以她說,蝌蚪是未知的。
那霎輕輕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鄧季季疑惑地看看她,點了點頭。那霎張開嘴,一字一頓說:“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一條魚,還是,一只未知的,蝌蚪?”
鄧季季倏地抬眼望向那霎,恍然明白那霎讀到過她的博客,讀到她記錄那霎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墒,那霎能讀明白鄧季季那份殷切期望她正常成長的心情嗎?
那霎抽噎,沒有等鄧季季說什么,她轉身跑出門。鄧季季慌忙追出去,那霎已經跑至樓下,鄧季季站在臺階上,大聲喊:“你去哪?”
那霎停了停腳步,她想如果鄧季季不愿意再讓她依靠,她又能怎樣?她大聲賭氣地回答:“我回外婆家,我去獨立生活!”
第二十四章:外婆臨終惟一的托付
高考結束后的暑假,那霎一直沒給鄧季季任何音訊。鄧季季冷靜之后,就有些坐立不安,生怕那霎因她說過的話而挫敗受傷。她按捺不住,主動去找那霎。
外婆指指閣樓,悄聲說那霎將自己關在閣樓上好多天了,不肯下來。鄧季季踩上咯吱咯吱的竹梯子,想起第一次爬上閣樓,是那霎帶她上去的。那霎還給她看了畫在墻上的黑色爪子,告訴鄧季季,她最怕的東西是它。
距今,時間像水,溜去近三年。其間,她許多次與那霎在閣樓上聊天,而這次,心情卻與從前大相徑庭,因為她無意間使那霎心里感覺挫傷,那霎賭她的氣了。
鄧季季鄭重地問那霎:“打算就這樣在閣樓上待一輩子么?”
那霎眼里霧氣繚繞,她不接茬。鄧季季見狀,心軟了,摟過她的肩膀,換輕松的口吻:“跟我說說吧,你有什么打算?我知道你其實是有打算的,是不是?”
那霎雙手抱住腿,下巴擱在膝蓋上,賭氣的情緒一點點動搖,直至崩裂坍塌。她想了想,低聲說:“我想復讀一年!
鄧季季終于松了口氣,那霎沒有放棄,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鄧季季利用暑假替那霎補習英語。她跟那霎說了一席話,臉上的表情是慎重的:“這是你惟一的機會,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不希望你復讀第二次,我不允許你用這樣重復的方式浪費光陰!
那霎被鄧季季前所未有的嚴肅怔住了,她答應鄧季季,取了一張白紙寫下大大的八個字:“只此一次,下不為例!”鄧季季收起那張紙,仔細地折疊好:“記得,這是證據哦!
白天,小特喊那霎去玩,那霎毫不猶豫拒絕。小特有些委屈,他只是隱隱知道謝笑笑為了泄憤,找人關了那霎和肖可的事,但沒人告訴他這件事對那霎造成了怎樣巨大的影響。他想與那霎重歸于好,他甚至覺得自己很偉大地不再追究那霎媽媽是第三者,也不再追究那霎跟他搶爸爸,而那霎還有什么可計較的?
幾次熱情都遭到拒絕之后,小特便暗自賭氣,不再主動來喊那霎。這樣的結局正是那霎想要的,她不想再跟小特及小特爸爸有任何來往,即便他們是她有著血緣關系的親人,F在,真相在兩個故事間,那霎想,假如繼續追究下去,結果會讓她更不堪更不愿接受的話,她情愿先放棄。
那霎再不想逼自己去弄清哪個版本的故事是真哪個版本的故事是假,她只想從今以后平平靜靜地跟外婆生活,就像小時候的那種生活,雖然寂寞,卻不會有什么突然跳出的事件傷害到她們。她更想像鄧季季那樣生活,活在恬淡與安靜里。她執拗地相信鄧季季說過的那句話,所有的人,都是因為交集才有了傷害。那么,只要不交集,就不會再有傷害了吧。
倒是肖可,太陽下山,炎熱的暑氣還沒散,就滴溜溜跑過來看那霎。他在等他的入學通知,等得心情焦慮。有時一遍遍問那霎:“怎么我的通知還沒到呢?你說會不會弄丟了?”那霎故意戲謔他,一本正經道:“肯定是因為大學不想收你了吧!
肖可就使勁沖那霎白眼,他自詡自己這樣的電腦天才許多大學爭著收才對。
鄧季季開始給那霎講習題的時候,肖可被晾在一旁。他卻不收斂,若有所思地在她們四周不停踱步,晃得那霎跟鄧季季頭都暈了。
那霎跳起來一把將肖可推出門,邊推邊說:“你需要維生素A,去外面曬月亮啦!
肖可跟著大聲嚷嚷:“那霎,你不能那么殘忍,我會被月亮曬成黑人的。你不是怕黑么,到時候你就連我也怕了!
那霎砰一聲關上門:“擦防曬霜就好了!
鄧季季在一邊聽得忍俊不禁,她想那霎也學會開玩笑了,即便表情依然是嚴肅的。她覺得那霎除了依然怕黑,其余都在努力好轉中,連帶著態度,都積極起來。每回講解習題時,她都變得耐心,曾經那種浮躁的不耐煩的情緒都不見了。這樣的轉變讓鄧季季欣喜。
那霎只說:“連肖可都考進大學了,我還有什么資格不努力呢?”這個理由其實不過是那霎心里的小部分,她隱藏了另一個最真實的想法。她想說:“因為,有鄧季季在我身邊!”但始終躊躇,不敢啟口。
黃昏時分,那霎就不出門了。外婆拖她去散步。她使勁搖搖頭,堅決地不邁出門。她怕天色漸漸暗下來的那種氛圍,會讓她周身的細胞里涌出不安。而隨著黑暗的加劇,空氣里也漸漸危機四伏,也許不止一只爪子,兩只爪子……
外婆只好獨自出去散步,天色黑下來時才歸來,帶雪糕給那霎,每天如出一轍。
惟獨這一天,外婆出門散步很久都沒有回來。天黑下來,一直黑到伸手不見五指。那霎坐在燈火通明的室內,遠遠望著窗外的黑色,心頭莫名地疼起來。她撲到電話跟前撥給鄧季季,聲音哽咽起來。她對著聽筒喊:“外婆,外婆不見了,外婆還沒回來……天那么黑……我,我,外婆……”
鄧季季趕來陪那霎。她緊緊抓住那霎的手,用堅定的口吻安慰她:“沒事的,那霎,外婆不會有事的!笨赡泅氖中膮s越來越涼。不知隔了多久,門鈴響,那霎站起來沖過去。拉開門卻只見到小特爸爸的臉,一種不詳的預感強烈地冒出來,像沸騰的水壺里往外冒的水泡,前邊的冒出來,后邊的爭先恐后,擠破了前邊的水泡。
男人一臉的肅穆,他的細長眼睛里居然有些悲傷。他張著嘴,望向那霎期待卻又害怕的眸子,說:“那霎,你外婆,你外婆,進醫院了!蹦泅B連倒退幾步,落在鄧季季懷里。男人繼續說,“是……車禍。醫生說她失血過多,年紀又大了……我們,趕去看她最后一面吧!
那霎瘋一樣撞出門。她忽地感覺出,即便她從不與外婆撒嬌,從不告訴外婆心里的那些古怪想法,但是,外婆的確是她血肉相連的親人。她與她相依為命了很多年,寂寞也好,無助也好,她們都始終站在一起?涩F在,那霎用力搖頭,努力否定男人帶來的噩耗。她夢囈般說:“不會的,外婆不會不要我的,外婆不會不要我的……”
醫院里充斥蘇打水的味道,鮮明地浮在空氣中。那霎見到了白色被單下的外婆。一頭銀白的頭發凌亂地散著,臉色灰敗。那霎小心翼翼喊:“外婆,外婆……”就像叫一個熟睡的老人。外婆睜開眼,見到那霎,她笑了,嘴角露著淺淺的紋路。那霎覺得外婆不再嚴肅得令她只能靜默,外婆顯得和藹了慈祥了。老人喘了口氣開口:“我知道我不行了,所以才讓醫生去叫你爸爸帶你過來!
這是老人第一次稱呼男人是那霎的爸爸。男人有些觸動地抬了抬眉頭。老人收斂起笑紋,指了指男人,對著那霎說:“你認他吧,我想,他會是一個好爸爸!
那霎不知所云:“外婆?外婆?”眼淚撲簌簌滑下來,打在外婆滿是褶皺的手背上。這雙手,曾經牽著她走過許多人生里奇奇怪怪的場合。
外婆頓了頓:“我告訴你的故事,是假的。他沒拋棄你媽媽。是我,硬不讓你媽媽跟他交往,趕走了他,你媽媽才患上抑郁癥。后來你媽媽跳樓了,他來參加葬禮,也見到了你……那時候,他一直想照顧我們,可我,故意搬走……我知道,他有家了。很怕……你會過得不好!奔榷,外婆的目光投向那霎身后的男人問:“你能答應我,不讓那霎,在你家,受欺負么?”
那霎回頭,見男人鄭重地點點頭,心里的傷感如踩在腳底下的雪,漸漸結成了冰。老人是擔心的,就算男人那么認真地答應下來,可她依然記掛。她知道那霎需要有個親人在身邊,這樣一種溫暖,而她即將離世,她只得將那霎托付給男人,卻又生怕她會被欺負。老人緩了緩,終于決定說:“過去的,我對不起你們。如今,我請求你,求你,千萬,別再讓那霎,受到傷害!
男人對著老人發誓的時候,老人闔眼離開。那霎狂亂地搖著外婆,聲嘶力竭喊:“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男人從后面拖開了她,白被單蒙上了外婆的臉。那霎驟然瘋了一下沖上去,身后的男人盡力抱起她。那霎飛起腳在空中使出渾身力氣踹,喊著:“她是我外婆,不許你們碰她,她是我外婆……”她的鞋子踹飛了出去。男人手下的勁一松,那霎魚一樣滑了下來,光腳在大理石地面上撲向外婆。
悲傷的氣息雨點一般灑下來,密集迅速,被砸中的人都淋得濕透,卻無處可躲?蘼暼缫话哑鄥柕那僖,那么帶著靈魂地鉆進耳朵。鄧季季跟男人都忍不住被感染,潸然淚下。
沒有人,再記得老人曾經對那霎說的謊言,也沒有人,再記得老人曾經執拗地拆散了一對情侶。那霎很多次回憶起老人,只想起自己的童年,怎樣與老人手牽手散步。許多不好的事,和夢一樣,醒來就模模糊糊,不再記得了。
鄧季季幫那霎整理好東西搬去小特家。那霎卻慢騰騰地躊躇著,把鄧季季理好的東西又打散重新整理。鄧季季看透她的心事:“你別忘了你外婆臨終為了好好把你托付給你爸爸,用去了最后一口氣。這該是她惟一的遺愿了,即使你再不情愿,也當是成全你外婆,好嗎?”
那霎不作聲,想了想又問:“你也希望我去他那里住么?”
鄧季季點了點頭:“因為,他是你惟一的親人了,哪怕你與他再生疏,也不能改變他是你爸爸的事實!蹦泅辉僬f話,順從地點點頭?邕M男人家門的那秒,那霎回頭望鄧季季離開的背影,瘦削卻堅定的背影,眼眶就濕了。她暗想:因為鄧季季也希望,我來這兒住,所以,我住。這樣想的時候,那霎內心,剎那就像被揪了一下。
第二十五章:鄧季季不在的城市,那霎也賭氣離開
那霎申請的復讀被批準了。就在接近開學的當口,鄧季季喊那霎去她家,她把理出的一疊習題書參考書送給那霎。那霎翻著書,雀躍地說:“干嗎要讓我全部搬回家,我需要用的時候一本本借就成了啊!
鄧季季垂下眼瞼:“這些書送給你了!蹦泅读算,不知所云。鄧季季繼續說,“那霎,我要離開了!蹦泅,不明白鄧季季說的離開是什么概念,她激動地反問:“離開?離開什么?”鄧季季解釋說她已經辭職了。其實在假期里,她就已經辭職了,卻一直沒有告訴那霎。她要離開這座城市,回老家去,回到她父母那里去。
那霎的腦袋轟一下,裂開了,晴天霹靂。她才赫然想起自己曾經在鄧季季的博客上讀到過幾篇日記,是寫鄧季季父母希望她回家的。當時她并沒有多在意,也沒有想過鄧季季會讓她父母的這個希望成真?墒,這種感覺多么蒼茫,當鄧季季真的要離開,那霎才恍然想起,自己居然從沒想過鄧季季有天會離開,離開她!在她的潛意識里,她與鄧季季的如影隨形似乎能持續到永遠?上У氖,這個永遠沒有多遠,頃刻,嘎然而止了。
那霎怔住了,對著鄧季季翕動著嘴唇,吐不出聲音。她企圖說出挽留的話,可力不從心,她想,她的挽留要出于什么名目?能出于什么名目?一邊是鄧季季的親人,而她那霎,算得了什么呢?
那霎不顧一切奔出門,找到最近的網吧一頭鉆進去,打開鄧季季的博客,讀最新的幾篇日記,她才發覺,鄧季季的父母下了最后通牒,執意要她回去。他們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爭吵。鄧季季依然沒有說通父母。他們傷心了,鄧季季無計可施,只得接受老人的安排。那霎讀到了鄧季季內心百般的掙扎與矛盾,她是不情愿放棄這個熟悉的校園的,然而,最后仍舊輸給親情,決定順從。
這個結局似乎是不可以反駁的,鄧季季的決定很不容易,那霎覺得沒有資格去動搖以及破壞,她也不該唆使鄧季季忤逆老人的意思。那霎的心情像一潭水被圈圍住,變成死水,哪怕使勁想躍出高高的池沿,卻無能為力。她極度疲倦。
鄧季季離開的前天,那霎約她去校園。她早早等著,看見遠處款款走來的熟悉身影,依舊穿著絲綢裙,湖藍色的,隨著她走動的腳步搖曳生姿,仿若輕微的水波。瞬間,那霎想起齊豫的一首老歌《一面湖水》。她想鄧季季就是高山上的那面湖水,也是躺在地球表面的一顆眼淚,沉靜平穩清麗。想著想著,她就笑,笑得淚水都快呼之欲出,笑得鄧季季的身影都模糊了。那霎用手背飛快擦擦眼睛,又笑了,她不想讓鄧季季知道她那么龐大的戀戀不舍。
那霎陪鄧季季在學校走了一遍又一遍。經過校門口,那霎說:“你要記得這里的風!苯涍^操場,那霎說:“你要記得跑道旁的樹!苯涍^教室,那霎又說:“你要記得這些課桌!弊詈竽泅径,瞧著鄧季季一如既往亮亮的眼睛,嘴角帶著的弧度,她把自己的目光落進鄧季季的眸子中去:“其實,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忘記這里的風,這里的樹,這里的課桌,因為每個地方的每個學校,都會很相似!
鄧季季沒有說話,眼睛凝神看著,像是要將這里的一切都復制好帶走。那霎瞧見她鼻尖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彎曲著手指,偷偷伸直,再彎曲,爾后猛地伸直,舉起來在鄧季季的鼻頭上輕巧掠過。她的指尖涼了涼,帶走一抹水。鄧季季錯愕了一會,笑了,笑紋是如出一轍的弧度,如出一轍的一米陽光。
惟有,那霎心田那朵白色的神秘的小花,不再飽滿。
送鄧季季上火車,軌道鉦亮,發出寒冷的光澤。那霎感覺到周身都散發出疼痛,她的手指冰涼。列車啟動的聲音一點點刺破她的耳膜。
鄧季季沖她揮手,隔著窗戶道再見,表情帶著離別的沉重。那霎的眼淚驟然勢不可擋,終于,她反悔了,拼命追著啟動的火車,拼命喊:“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可是聲音被列車的轟鳴聲吞沒了,像一只巨大的怪獸,連帶著吞掉了那霎的希望。
那霎不明白,她明明已經說服自己,鄧季季不可能有留下的理由,說服自己正視她的離開的時候,為什么還會心如刀割?她更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個至親的人都從她身邊霍然消失,拋下她不管了?她喃喃自語:“那霎被拋棄了!那霎被拋棄了!”她突地無法面對,沒有外婆沒有鄧季季,她該怎樣堅持下去?
那霎傷心頹然,她發現自己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大度那般瀟灑,她在意外婆的離世,在意鄧季季的離開。她們都是她至關重要的人,這份重要性其實早就與日俱增,然而她卻總是在最后,在她們紛紛遠離她的生活之后,才轟然發覺。
這個城市之于那霎而言,悲喜交加。她賭氣,決定也離開這里。開學第一天,她沒去學校。她跟男人說她要去另一個城市的阿姨那里。
男人眼帶哀傷地問她:“為什么?你外婆臨終囑托我照顧你,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也許我在你眼里真的不是一個好爸爸,可你得告訴……”
那霎面無表情地截斷男人的話:“不是因為你,只是我不喜歡這個城市了!彼娴牟幌矚g這個城市了,因為找不到喜歡的理由。那霎記得肖可開學前也來辭行,他考取了北方城市。他說他會在北方等那霎,等著替她搬行李,等著替她接風。那霎搖了搖頭,她說她不喜歡北方。肖可問她喜歡哪兒。她仔細想了想,決定還是喜歡自己待的城市。不是因為這座城市怎么樣,而是因為那時候,這里還有鄧季季。那霎對鄧季季的依賴已經像牽;▽χ窀偷囊蕾,爬山虎對墻壁的依賴,需要有所依附,才能站立向上。只是現在呢?城市中沒有鄧季季,還有什么值得她喜歡的呢?
男人輾轉難眠了一整晚,天亮時,男人決定答應那霎,他和小特媽媽一同送那霎離開,男人哭了,那霎看得分明,那微紅的眼眶。那霎動了動嘴唇說:“再見,爸爸!蹦腥司瓦煅柿,眼淚紛紛揚揚毫不掩飾地墜落下來。
那霎沒有哭,她的嘴角微微牽了牽,內心依然冷硬著。那霎看見男人和女人頭頂的白發,隱藏在黑發中,若隱若現。她想原來他們都老了。
新的城市中沒有認識的人,沒有鄧季季,沒有肖可,甚至沒有那個愛引起事端喊她姐姐的小特。
那霎心底落寞,舉目看天都是陰霾的。她想鄧季季,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她穿玫紅色絲綢裙,將腳步掠得波瀾不驚;想起她的笑紋如一米陽光,照開那霎心田一朵白色神秘的小花;想起她們一起放風箏,鄧季季抬頭,下巴尖尖,頭發在風里起伏;想起鄧季季那雙象牙白的筷子上夾著鮮紅的辣椒;想起每次她怕黑,鄧季季那么輕柔地替她按壓太陽穴;想起送行中,鄧季季說再見,眉宇間全是褶皺……那些點點滴滴都跑出來襲擊她的心臟。
那霎沒去上學,她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逃學了,跑去小店,要一碗面條,放進許多許多辣醬。她吃著,眼淚掉進面條里,她那么懷念鄧季季,懷念她的紅色辣椒,懷念一切一切。
整個白天,那霎都無所事事地泡在網吧玩游戲,玩得天昏地暗。她天天都逃學,卻因為怕黑的緣故,所以,早出晚歸,依舊像正常上學時間一樣,并沒有引起阿姨的懷疑。
這樣反復了幾天,那霎沉溺在這種放縱里。某天,她在游戲里完成任務時認識了一個很仗義的男生,叫隨風,不僅幫她完成一個大任務,還送了她一件不錯的裝備。他們就邊游戲邊聊天。男生問她在什么城市,那霎說了。男生在那頭哈哈大笑,他們竟然同城。
隨風提議見面。那霎想了想問:“你是壞人嗎?”他打了笑臉過來:“你能問這樣的問題說明你很可愛,既然你那么可愛,再壞的的壞人也不舍得對你下手了!
那霎驚詫,結果捺不住她的好奇心,她告訴隨風自己所在的網吧,還有穿著。又說:“給你十分鐘,十分鐘后我就走了!
然而不到一分鐘,有人拍她的肩膀。那霎扭頭,看見一張酷酷的臉。他就是,他正好也在這家網吧玩游戲。那霎張著嘴巴,聽隨風說完這些巧合,心里驚異極了。
通過隨風,那霎認識了一批同城男生。他們跟隨風一樣表面上都酷酷的,除了泡網玩游戲,惟一的興趣就是開著摩托車,在路上飛飚。而那霎一日間就混成了他們的小妹。
隨風說:“那霎,我帶你去飚車吧,很刺激哦!蹦泅行┻t疑,她從沒坐過摩托車。眾人就慫恿她。隨風把她拉到了車子旁,這是一輛很棒的摩托車,經過專業的改裝。
隨風幫那霎戴好安全帽,她扶住他的腰爬上后座,雙手緊緊拉住隨風的衣服。車子啟動,子彈一樣飛出去。那霎險些后傾翻下車,她第一次坐在這樣的速度里,整個心臟都超出了負荷,迎面而來的風嗆得她差點不能呼吸。
漸漸地,她適應了這種風馳電掣的感覺。風在身邊呼嘯,生命系于一縷一線,隨時就會崩裂的姿態,叫人情不自禁要尖叫!那霎愛上了這種比坐過山車更奇妙的感覺。
再在網上遇見肖可時,那霎興奮地跟他講了這種感覺。她描繪得惟妙惟肖,而肖可看著那些文字,竟是膽戰心驚。他替她害怕,他覺得那霎是在迷戀一種危險的游戲,可這種游戲已經不再是年少輕狂時候,他們所迷戀的電子游戲或者潛水游戲那樣單純了。
肖可試著勸那霎,不要玩弄自己的生命?赡泅宦犓,她只回復了不屑的表情就不再理睬他。沉默良久,肖可在那頭突然發消息過來問:“你跟鄧季季還有聯系嗎?”
那霎心口猛烈地一抽,腦袋里頃刻空白,緘默幾秒,她匆匆逃下線。這是那霎最不可觸碰的一隅,而肖可卻硬是要闖,這令那霎很惱火。她想鄧季季早已回去享受天倫,怎還會記得她!然而那霎,甚至連離開原來那座城市的消息都沒親口告訴過鄧季季。因為,她始終認為,假使鄧季季要找她,一定能從爸爸口中得知她的訊息。但現在,鄧季季杳無音訊,原因只剩一個:鄧季季沒有找過她!每天睡覺前,那霎就會反復問自己幾遍:“鄧季季是不是已經忘記我了呢?鄧季季該不會是忘記我了吧?鄧季季真的已經忘記我了吧?”
那霎也賭氣,不找鄧季季,更不看她的博客。每次當蠢蠢欲動著想打開博客頁面的時候,她總能用同一個違心的理由,竟然真的說服自己不去點擊。
理由只八個字:“生命安好,各自生活!”不過,那霎明白,她的生命,并不安好。她只是強撐著要言不由衷,寧愿假裝深沉,緘口不理,也不愿先投降,先擺出弱者的姿態。
第二十六章:剪碎了整個世界,剪不斷心髓深處的依賴,延續許多年
那霎的情緒墜入低谷,她在自己強裝的無謂下患得患失。失眠一晚,早起的時候眼睛都腫了,像兩只鼓鼓的金橘。她顧不上吃早餐,沖去街上尋找網吧。網吧里出來的,全是熬了通宵睡意濃濃的人,只有她,風風火火沖進去,在一臺發燙的機器前迫不及待輸入地址。頁面慢騰騰刷出來,那霎有些急,也有些緊張,不停地抖腳,滑動鼠標。
可是,死機了,頁面沒有打開,卡在那里紋絲不動。那霎頹然靠進椅子,她想:是天意么?她沒有勇氣重新啟動機器,對著死掉的頁面呆呆坐了十分鐘,一片空白。
爾后,她站起來離開網吧,去小店要了一碗面條,又放很多很多辣醬。她不愛吃面條,不愛吃辣,她只是為了辣出眼淚,就可以順理成章當眾哭泣。
學校終于發覺那霎缺課,通知了阿姨。當那霎按正常時間回到家,就被阿姨揪住,質問她逃課的事。那霎淡淡說:“不想上學了,不逃課還能干嗎?”
阿姨很生氣,指關節狠狠敲著桌面問:“你逃課,那這一整天都混哪去了?”
那霎不緊不慢說:“我跟朋友去飚車了!
“什么!”阿姨驚呼,舉起手就甩過一個巴掌。那霎的左臉火辣辣疼,這種疼與她心里對鄧季季的隱痛交織起來,令她瞬間無法背負,眼淚冰雹一般砸落。
她瘋一樣奔出去,在街頭胡亂沖撞打轉,她不知道何去何從,甚至開始迷路。天色越來越暗,那霎的面色越來越慘白,她躲進一家網吧,不打游戲,不開網頁,只對著越加黑暗的夜空發怔。她想起外婆就是在這樣的黑暗里沒有回家,她害怕,找來鄧季季陪伴。那晚,鄧季季跟她一起經歷了失去親人的悲愴。
其實在那之前,生活還是很美滿的。那霎有外婆,有鄧季季,一個都沒有失去,一個都不能少。
熬到后半夜,那霎的手機鈴聲大作,是個陌生號碼。接通,電話那頭驟然傳過鄧季季的聲音。這個聲音,即使隔去幾百年,那霎仍然耳熟能詳。那霎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難以置信地張口結舌。
是阿姨打電話給那霎爸爸。男人明白,那霎除了鄧季季,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她執意離開也是因為鄧季季的離開。男人輾轉找到肖可,打聽鄧季季的聯系方式。
鄧季季用略略喑啞的聲音說:“那霎,回家吧!
那霎千瘡百孔的心咯噔一下。她歪歪嘴,用假裝不屑地聲音道:“不用擔心,我很好,我們大家不過就是各自生活而已!
這番話,那霎言不由衷,她固執地覺得鄧季季的關心并非出自真心,只是爸爸和肖可請她來教化她的。那么,她那霎何德何能,怎么擔得起這樣的“關愛”?鄧季季在電話那頭明顯感覺到那霎的抵觸情緒,隔著電話毫不留情地罵:“那霎,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那霎悲從心底涌起,沖著電話大聲吼:“你們找我干什么?你們不是都丟下我不管了么?你們還找我干什么!”吼罷,那霎一把摁掉電話,不容自己有些許反悔。
盯著黯淡下去的手機,那霎一下子空落了,空得無邊無際。鄧季季的號碼又在屏幕上亮起來,那霎拒絕接聽。過了會,一條短信落進那霎手機里。她打開,是鄧季季的。鄧季季在短信里寫:“你以為我們都虧欠你了,是么?可就是這些虧欠了你的人,在凌晨的時候,滿世界為你來找我!他們是丟下你不管的人么?”
那霎哆嗦了一下,她的眼淚淌滿腮幫子,終于在幾分鐘后妥協。那霎知道,自己無法剪斷她與鄧季季真實存在的牽掛,她在按鍵上飛快打下字:“可那么久,你為什么不找我?”
提示音響起,那霎看,只有一個網址,就是鄧季季的博客。她抬起手指,使出勇氣在電腦的鍵盤上迅速輸入那個爛熟于心的地址。有些預感,需要得到證實。
博客更新了許多日志。那霎一篇篇讀,心頭猛然一酸,眼淚嘩啦啦掉下來。鄧季季回到家后病了幾天。等她恢復時,給那霎發消息卻再也得不到回音,那霎已經離開那座城市,并換了手機號。接踵而至的是紛亂的新工作。兩周后,鄧季季才從一陣子的忙亂中脫身。
閑暇時,鄧季季想起那霎,想起從前經歷的那些似乎不會再發生的事件。她在博客里回憶從前的城市,回憶里有許多人許多景,還有那霎。她寫:“不知道這個小孩怎么樣了?她的手機停了,也找不到她親人的電話,總是叫人擔心!彼o那霎的評語是“一個不能使人省心的小孩”。
那霎豁然明了,鄧季季一直記得她,她依然記得她,依然關心她怕黑的狀況有沒有好轉。那霎淚流滿面地想,自己真的是個叫人操心的小孩。
鄧季季在末尾寫:“那霎,你看到了就留言吧,讓我知道你的近況!彼恢币詾槟泅畷ゲ┛蜕峡?墒悄泅疀]有。那霎在鄧季季離開后才挖掘出龐大的不舍,所以,不知歇斯底里地賭氣給誰看。
那霎哭著在鄧季季的日記后面留言,問了一個一直盤旋她心頭,而且曾經問過鄧季季,卻沒有等到回答的問題:“你認為,我是一條魚,還是一只未知的蝌蚪?”那霎想,如果她決心只做一條魚,鄧季季會懂得她的想法嗎?
鄧季季居然在線,飛快地回復道:“即便你是一條魚,你也得做一只未知的蝌蚪。因為你掉進眼淚里游泳,但是,那滴眼淚會干涸……你得學會長大!
眼淚干涸,被依賴的事物消失了,但依賴的情緒呢?那霎以為自己不跟鄧季季聯系,不去想念她,不去看她的博客,她就不會再依賴她,就不會再渴望與她在一起。結果發覺自己疏忽了,她的腦海里從沒間斷探詢過,鄧季季究竟會認為她是魚還是蝌蚪。她依然沒有剪斷的那份牽腸掛肚,一直在慢慢地慢慢地燃燒。
那霎終于回到學校,開始努力讀書。罅隙間,那霎會想念起鄧季季,想念起她與鄧季季相伴經歷過的點點滴滴,好的,或者不好的。
每天,那霎都抽空上網瀏覽鄧季季的博客,日復一日。她在鄧季季的博客里看到一群新名字,是鄧季季的新學生,鄧季季帶領他們排的英語小品獲得省里第一名。鄧季季跟這群孩子也越來越親近,就如曾經她跟那霎的親近。
那霎對著這篇日記情不自禁哭了。她心底隱秘的一角被擊中,她傷感,因為她仿佛看到鄧季季被陌生的人群圍著,而她被隔離在人群外,怎么喊,怎么擠都無法靠近鄧季季。就如火車把鄧季季帶走那次,她再怎么哭再怎么吶喊,鄧季季都聽不見。即便內心的留戀不舍翻滾起伏,面對這樣一種無聲的掠奪終究無能為力。但那霎也欣然,因為那些人群給了鄧季季燦爛的光環龐大的驕傲。那霎回想起自己,同樣做過鄧季季的學生,除了麻煩,從沒帶過什么美好的成績給鄧季季。
臨走,那霎在鄧季季那篇喜悅的日記后面留言:“祝賀你,終于有人帶給你光環與驕傲!我很愧疚,相處那么久,我竟不曾帶給你什么!
距離的確就像一把鋒利的剪刀。那霎小時候最愛玩的玩具是剪刀,她以為,剪刀是最厲害的武器,她不開心的時候就拿剪刀剪破任何玩具或者畫紙。這樣,就好比幫她剪破那些紛紛擾擾的不悅,她會變得開心起來。然而,倏地,那霎喜歡的小剪刀卻唰一下剪斷了她與鄧季季間的紐帶,剪破了往事,剪碎了那份親密的相處?墒,越剪斷,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反而越強烈,倔強地鉆出來盤踞心靈,揮之不去。就算整個世界都被剪碎了,如果她還活著,那么她心髓深處對鄧季季的情感與依賴,永遠無法被剪斷,只會如一眼生生不息的泉,不絕地冒出汩汩的清水。
后來的日子,那霎自己開了個博客,起名:Never Had a Dream Come True。她在介紹里寫出了自己的信念:“請記得,當你身邊很多人時,我不在;當你身邊沒有人時,還有我在!”
那霎決定考去鄧季季所在的城市,至少要默默待在離她近些的地方。她要努力使自己心里開滿單純的金色陽光,也許某天再次遇見鄧季季的時候,那霎帶給她的,不再是麻煩,也會是驚喜與驕傲。
走出網吧,那霎注視著黃昏的落日,仿佛瞥見許久以前的一出場景。有些東西,雖然被剪碎了,不可重復發生,卻能憑借內心永遠剪不斷的眷念與依賴一再重溫記憶,延續下十年,或者許多個十年。
——鄧季季的玫紅色絲綢裙閃出月華,嘴角上揚,灑給那霎一米陽光,她心底立時綻放出神秘的白色小花……